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六 |
|
想到這裡,一陣噁心使她渾身發顫。他心灰意懶地站在她旁邊,機械地重複著:「別怕,別怕,別怕。事情已經過去了。」然而在他手下,她那冰涼的身子依舊不斷迸發新的抽搐,就像一根繃得過緊而突然斷開的繩子那樣,她體內也有什麼東西猛地斷裂了,然而股股神經還在顫動著。她沒有聽他說話,只是全神貫注地聽著敲門聲,這道門完了敲那道,這個人完了問那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精靈還沒有離開這所房子。 現在他們已經到了三樓。突然,敲門聲變得異常猛烈,而且愈來愈猛:「開門!查戶口!」他們兩人在這喊聲過後出現的短暫的寂靜中,注意諦聽將要發生的事情。緊接著是更重的捶門聲,現在不是用指關節叩門,而是用拳頭砸門了。這嘭嘭嘭的聲音,轟隆隆如悶雷貫耳,從樓上某一間不知誰住的房間傳下來,震撼著每扇門和每顆心。 「開門!開門!」上面的聲音不斷咆哮著。顯然裡面的人拒絕開門。只聽見一聲哨音,便有噔噔的腳步聲跑上樓,接著是四隻、六隻、八隻拳頭猛烈捶打屋門。「開門!快開門!」然後砰的一聲巨響,響徹整所房子——這一擊之後,便是人踩木板的劈里啪啦的聲音,和緊接著的一聲女人嚇得喪魂失魄發出的淒厲、使人心膽俱裂的叫喊,這喊聲猶如一把利刃,嗖的一下把房子切成兩半。然後,椅子亂響,一個人同另一個人廝打起來,兩個人的身軀像裝滿石頭的口袋砰然掉在地上,喊叫聲愈來愈多地夾雜著聲震屋瓦、穿雲裂石的呼號。 他們兩人都在凝神細聽,似乎這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就是樓上那個同警察扭打的男人,她就是那個光著上身狂叫、被警察以異常熟練的動作抓住手腕後又聲嘶力竭地死命掙扎的女人!現在又響起震耳欲聾、淒厲嚇人的喊聲:「我不去!我不去!」這號叫,這狂呼,簡直使人可以看見那張唾沫四濺的嘴在晃動。接著,玻璃窗嘩啦一聲,一定是她,這頭奇怪的、名字叫做女人的困獸,在掙扎中打碎了窗子,或者是另外一個人碰碎了它。現在,有兩三個人架住她(他們兩人都有這種感覺)往外拖了。她准是躺倒在地了,因為可以聽見兩腿亂蹬的聲音,氣喘吁吁的聲音,這聲音穿透石灰、磚石、牆壁,傳到每個角落。現在——現在她被人拖著經過走廊,又拖下樓梯,那恐懼的尖叫,愈來愈凶,漸漸聲嘶力竭:「我不去!我不去!放開我!救命啊!」他們到樓下了。汽車開始發動,這就是說,她已經被裝上車了,一隻獵獲的野獸,被裝進袋裡去了。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而且,比先前還要安靜得多。恐怖的陰影像一片沉重的烏雲壓在房屋上空。他雙手摟住她,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吻了吻她那冰涼的前額。她癱軟如泥,一身冷汗,像一個溺死的人一樣濕漉漉地橫臥在他的手臂上。他吻她,但她的嘴唇是乾枯的,僵死的,生命的氣息一時還回轉不來。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她躺下了,形容憔悴、弱不勝衣、神思恍惚。他俯身靠近她撫摩她的頭髮。終於她睜開了眼睛:「走吧!」她的聲音細弱得只剩一絲氣息了。「帶我離開這個地方,我受不了啦我一秒鐘也受不了啦!」突然,她像歇斯底里發作一般跪倒在他面前:「帶我離開這兒吧,我求求你,趕快離開這座該死的房子吧!」 他竭力安慰她。「別說傻話了,到哪兒去呀……現在還不到三點半,你的火車要五點半才開。我們到哪裡去好呢,要不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休息怎麼樣?」 「不,不,不,」她向那被人揉得皺巴巴的床鋪投去深惡痛絕的一瞥。「趕快離開,趕快離開這兒,趕快離開再也不來……永世不再來……唔……不管到哪兒去,再也不到這兒來!」 他服從了,在門房的小屋裡還站著一個警察,他接過登記單,在本子上記錄下一點什麼。然後他橫眉厲目掃了他們一眼,目光像把刀子。克麗絲蒂娜頹然搖晃了幾下,手不扶住她。但這時警官又彎下腰去看證件了。費迪南不得不去街上、接觸到空氣、這才感受到自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先前一度死去的她此時又還魂,又復活了。 雖然到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但路燈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了。不僅是路燈,一切都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空蕩蕩的街道、黑沉沉的樓房、街門緊閉的店鋪,還有稀稀落落的、拖著疲倦的身子流落街頭的行人;馬匹踏著緩緩的、沉重的步子,耷拉著頭,拉著狹長的、農民運菜的大車到市場去,當你從這些馬車旁邊走過時,會聞到一股潮乎乎、酸溜溜的氣味。過了一會,奶車咕隆隆地在石板路面上駛過,洋鐵奶桶互相撞擊發出輕輕的噹啷聲,這一陣過後,一切又複歸平靜,四周黑魆魆的,令人瘮得慌。 街上行人稀少;麵包房小夥計,下水道工人,還有一些說不準幹什麼活的工人,他們全都臉色陰沉、一個個面如菜色,神情憂鬱,同時滄然流露出睡眠不足和心情煩悶,他們兩個都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沉睡的城市不滿意這些碌碌的人們,而反過來這些碌碌的人們也不滿意這沉睡的城市。他們一句話不說,默默地穿過黑暗,向火車站走去。那兒可以有個坐處,可以休息一下,可以有個棲身之所:那是無家可歸者的家啊。 在候車室裡他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長椅上躺著不少人,有男的,有女的,都張著嘴巴睡著了,他們身邊放著行李,而自己也像一件件被擠揉得不成形的行李捲,被坎坷的命運驅趕著浪跡天涯。從室外時不時傳來一陣憤憤的氣咻咻的喘息和呻吟:這是調動機車、試驗燒熱了的鍋爐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便四處寂然。 「別老是想著剛才的事了,」他對她說,「沒有什麼事,下一回我一定設法,決不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我覺得你對我還有點怨氣,雖說你不是有意要埋怨我,因為那並不是我的過錯。」 「是的,」她好像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我知道的,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可究竟是誰的過錯呢?為什麼這種事情總落在我們頭上?我們又沒有幹過什麼壞事,沒有損害過誰一絲一毫。可是你只要邁出一步,惡狗便向你撲來。我從沒有向生活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只去度了一次假,只有一次想同別人一樣過幾天好日子,高高興興、輕輕鬆松地過上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罷了,可是接著母親就……我只有一回……」她說不下去了。 他力圖安慰她。「唉呀,傻孩子,現在不是什麼事也沒有嗎?別想得那麼嚴重……他們想搜查出某一個人,所以把每人的姓名年齡職業等情況都登記一下,這沒有什麼,我們也不過是偶然碰上這種事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偶然碰上。可是剛才發生的事……你不懂,是的,費迪南,你並不懂得,只有女人才懂得這個,你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當一個女人還是小姑娘、還是小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心裡就做著一個美好的夢,夢想著將來有一天同一個男人、同自己心愛的男人在一起,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刻啊……每個女人都做過這樣的夢……她並不知道這個美好的時刻是什麼樣子,可能會是什麼樣子,而且不管要好的女友們把這種事講得多麼繪聲繪色,她也還是想像不出具體的情景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就是,每個少女,每個女人,她們都把這件事設想成一件隆重的大事……一件美好的事……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時刻……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對你說明白,總之就是:她們都把這事當成一種奔頭,一個女人可以說就是為這個而活著的……她們都把它想像成某種能幫助她們忘掉生活中一切煩惱的東西……女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夢想著,嚮往著未來的幸福,描繪著那時的圖景……不,她根本不是在描繪那幸福的圖景,她不願意、也不能夠把它清楚地描繪出來,而只是在做這個夢,就跟平時人們做好夢一樣,完全是飄飄忽忽、朦朦朧朧的,就好像……可是到後來……到後來美好的夢想竟成了這樣……那麼可怕,那麼噁心,讓人毛骨悚然……唉,誰能理解這美夢幻滅的痛苦啊?因為,一旦它被毀掉、被玷污,那就無論誰也不能替她彌補了……」 他輕輕撫摩她的手,但她沒有理他,只是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肮髒的地面。 「想一想,這都僅僅是因為錢的原故,原因僅僅在於這肮髒卑鄙的錢,這齷齪低級的錢啊。只要有那麼一點點錢,兩三張票子,你就搖身一變成為幸運兒了,可以到處去遊玩,坐上小轎車到郊外不論什麼地方去遊玩了……去一個沒有人跟在自己身後、清靜自在、不受打擾的地方……唉,要是我們剛才是這樣該有多好……,那樣我們就一定能休息好,而你呢……你也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不像現在這樣憂鬱和沮喪了……但是,我們這樣的人卻不得不像喪家大一樣悄悄鑽進別家的狗窩,被人家拿鞭子抽打轟走……唉,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會是這樣可怕!」當她一抬頭看見他的臉時,又很快加上幾句:「我知道,我知道,這事你也是無能為力的,而我可能只是還有些餘悸未消……你一定明白是什麼使我這樣噁心的呀。你耐心等一會兒吧,馬上就會過去的……」 「那麼你……你還會再來的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