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不會的,別怕,我帶著證件,而且剛才在底下我也正式登記過了,不要怕,一切有我。我從前住在法沃裡騰的難民收容所時也碰上過這種事,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當然……」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面部棱角分明,「當然,這類例行公事僅僅適用於我們。有時他們簡直要我們這些可憐蟲的命。只有我們這號人他們可以半夜三更來糾纏,只有我們被人家像狗一樣轟來轟去……不過你確實不必害怕,我有辦法對付的,只是……你穿上衣服吧……」

  「把燈關上。」她一直還感到難為情,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幾件薄薄的衣服穿上了,她的關節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們兩人又在床沿坐下,這時她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從來到這家令人憎惡的旅館的第一秒鐘起,她就感到有一場恐懼的雷雨在頭上醞釀,現在這場雷雨終於來臨了。

  敲門聲一再從樓上傳來。這些人在逐個搜查一樓的房間,從這裡聽得出他們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這些不速之客的指關節篤篤地敲在樓下硬邦邦的木板門上,每一下她都覺得是重重地敲打在她驚魂未定的心上。他坐到她身邊,撫摩著她的雙手。「這都是我的不是,原諒我吧。我本來應該想到這一點,可是……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地方,而我又想……又很想同你在…起。原諒我吧。」

  他不斷地撫弄她的手,這雙手一直還是冰涼的,她全身那一陣一陣的痙攣,一再傳到這雙手上,使它們也不停地戰慄。

  「別害怕,」他又安慰她,「他們不能把你怎麼樣的。如果……如果這夥該死的狗東西有誰敢不老實,我會給他點顏色看的。我可不是那種好欺負的,難道在泥潭裡滾了四年,到頭來還要受這幫穿警服的夜貓子的窩囊氣嗎?我會給他們點厲害嘗嘗的。」

  「別這樣!」她看見他擺弄身後挎著的裝在皮套時的手槍,害怕地央求說,「我求求你,放冷靜點吧,如果你對我有一點點感情,那麼請你冷靜,我寧可……」她說不下去了。

  現在腳步聲沿樓梯上來了,這聲音近得好像就在身邊。他們的屋子是第三間,敲門聲從第一間開始。兩人屏氣凝神。穿過薄薄的門板,外面任何一點聲音都能傳進來。第一間屋子進行得很快,現在來到隔壁了。篤、篤、篤,敲在木板門上。三聲響過,聽見隔壁屋裡有人猛地打開了門。接著,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叫道:「你們閑得發慌了是不是?幹嗎半夜三更折騰老實人?有工夫還是用點心思去逮搶劫殺人犯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厲聲說:「您的證件!」說完這句,提問的聲音就小了一點。「我的未婚妻,一點不錯,這是我的未婚妻!」那個醉醺醺的聲音毫不示弱地大聲說,「我有證明,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看來,這樣就算是通過了,於是隔壁哐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現在輪到這間屋子了。兩道房門之間只有四五步的距離,他們走過來了:橐、橐、橐……克麗絲蒂娜緊張得幾乎心跳都要停止了,敲門聲,門被輕輕推開。警官十分得體地在開著的門口站住不進來,費迪南鎮靜自若地向他走去。這警官倒是長著一張和氣的臉,臉形扁圓,上唇留著一小撮討人喜歡的唇須,只可惜那過緊的制服領子把太多的血液擠壓到臉上,使這張本來和藹可親的臉顯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完全可以設想他穿著便服或者襯衫,隨著一支歡快的民間華爾茲舞曲溫情脈脈地擺動頭部,那樣子是很可愛的。

  現在他使勁把眉毛一橫,說道:「你們帶著證件嗎?」費迪南向他走近一步說:「這兒就是。如果您要看,我身上還有軍人證件呢,誰身上帶著這玩意兒,他就不會奇怪碰上種種倒黴的事,這些事他早就習慣了。」警官沒有聽出費迪南話裡帶刺,他把身份證和旅客登記單核對了一遍,然後迅速瞟了克麗絲蒂娜一眼,這時她臉扭向一邊,縮成一團坐在圈手椅裡,好像坐在被告席上一樣。他壓低嗓音問道:「您認識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認識她已經相當久了吧……?」顯然,他是想給費迪南一個臺階下。「對。」費迪南答道。警察說了聲謝謝,行了個禮,打算走了,但是,費迪南眼看克麗絲蒂娜一身蒙羞受辱的樣子蜷縮在那裡,僅僅由於他的答話才得以解脫,這使他氣得發抖,於是他跟上警官一步,說道:

  「我只想動問一句,這種……這種夜間巡查是不是在布裡斯托爾飯店①和環宮路其他旅館也同樣有,還是僅僅在這裡才有?」警官頓時換上他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辦的面孔,不屑一顧地答道:「我沒有回答您的問題的義務,我是在履行我的職責。您最好還是知足為妙,我對您的查問還不算太認真呢,說不定您在登記單上填寫的關於您太太」——他特別著重說出這個字眼——「的情況不那麼太經得起追究吧。」費迪南覺得憋得慌,他咬緊牙關,把手抄在身後緊緊扣在一起,以免忍不住向這位國家代表的臉上打去。然而警官對這類氣話看來早就習以為常,他不動聲色,不再看費迪南一眼,帶上門出去了。費迪南站在門後,兩眼盯住門發愣,怒火幾乎要把他吞噬掉了。過了一陣,他才想起屋裡還有克麗絲蒂娜,她這時還是縮在椅子上,與其說坐著,還不如說躺倒在那裡。那副樣子就像已經被嚇死過去,三魂七魄還沒有歸身一樣,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肩。

  ①布裡斯托爾飯店,維也納市中心的大旅館。

  「你瞧,他甚至沒有問問你叫什麼名字……這確實是例行公事,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套公事攪得人不得安生,簡直是催命。一個星期前我在報上看到一件事,現在我想起來了,有一個女人跳樓自殺,因為她怕被帶到警察局去,怕母親知道這件事,或者是怕……怕人家檢查她有沒有花柳病……所以她覺得不如從窗戶跳下去死了乾淨,從四層樓跳了下去……我在報上看到了這條消息,兩行字,兩行字而已……是呀,這的確不過是件小事罷了,我們都是很知足的呀……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死法至少還可以得到一個自己的墳頭,而不總像以前那樣成千成萬地埋在一堆,這種事是司空見慣了……一天死一萬,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算得了什麼,我是說,如果這個人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同我們一樣是人家可以任意擺佈的話。是呀,在那些高級旅館,他們就畢恭畢敬地行禮,就只派偵探去保衛,以免太太們的首飾被偷走,那兒決不會有什麼人半夜三更跑到一個所謂的公民家裡去東張西望的。——可是我用不著害怕。」

  克麗絲蒂娜蜷縮得更緊了。她不禁想起小個子曼海姆女人說的……半夜裡有人從這間屋到那間屋的話。她又記起了白晃晃的、寬大的床鋪和明亮的晨曦,記起了那些關閉時十分輕巧、悄然無聲、好像碰在橡皮上的門,記起了床邊那柔軟的地毯和花瓶。那裡一切都可以是美的、好的、輕而易舉的,而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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