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現在你快說說吧,費迪南,我都快急死了:那時候,紅十字會來把我運走那會兒,我是第一批,你們另外七十個人本來應該第二天隨後來的。我們在奧地利邊境乾等了兩天。那裡所有火車上的煤都用光了。呵,那兩天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著、算計著你到底多會兒能來,我們到站長那兒去了不下一二十次,請他打個電報催一下,可當時是天下大亂,亂得一塌糊塗,有什麼辦法!過了兩天我們才又往前走,可是從捷克邊境到維也納就足足花了十七個小時!你說說,你們當時是怎麼回事啊?」

  「哼,你就是在邊境再等上我們兩年也白搭!當時你們是走運,我們真是倒了邪黴。你們的車剛開走半小時就來了電報:前方鐵路線被捷克軍團炸毀了。於是我們只好又回西伯利亞去。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不過我們倒沒有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們原想可能會耽擱一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吧,可是哪裡想到最後成了兩年!這誰也沒料到。我們七十個人中只有十幾個熬過來了。紅軍、白軍、伏郎格爾①,打個沒完,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折騰來折騰去,把我們像袋裡裝的麥粒一樣甩過來甩過去。到一九二一年紅十字會才接我們繞道從芬蘭回來:是呀,我的夥計,我是什麼滋味全嘗過了,你明白,經歷過這些事的人大概是不會長多少膘的吧。」

  ①伏郎格爾(1878-1928),沙俄將軍,蘇聯國內戰爭時被紅軍擊敗。

  「太倒黴了,你聽見了嗎,內莉?就是只差半個鐘點的事!可我一點不知道這些。我根本就沒想到你們會困在那個鬼地方,特別是想不到正好讓你碰上這事!偏偏是你!那麼這整整二年你都幹了些什麼呢?」

  「夥計,要我什麼都講給你聽,今天一整天也說不完。我看,這兩年我把一個人能夠幹的活兒都幹遍了。我收割過莊稼、蓋過工廠廠房、叫賣過報紙、打過字,紅軍在我們城外作戰時,我還同他們一起打過兩個星期仗,等他們進城,我又在農民那裡挨家挨戶討飯過日子。唉——別談這些了;今天回想起來,我還真不明白怎麼現在還能坐在這兒抽煙呢。」

  姐夫激動得要命。「嗐,真想不到!嗐,真想不到!唉,你還不知道你這樣還算運氣好呢!我捉摸著,要是你和那些小夥子兩年呆在那裡沒人管,那就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小夥子,命運就是這麼硬要給你當頭一棒!嗐,真想不到,嗐,真想不到!謝天謝地,你現在總算還好好的,說起來,碰上了那麼多的倒黴事,你今天居然還平平安安活著,真得說是交了好運呢!」

  陌生男子從嘴上拿下煙捲兒,狠狠地把它按滅在煙灰缸裡。他的臉色陡地陰沉下來。「不錯,我可以說是交了好運——完全平安無事,或者說得準確點,差不多完全平安無事,只出了一點點小毛病,瞧這兒,斷了一個手指頭,而且是到了最後一天才出的事。對,我可以說是交了好運了。命運只不過是稍微捉弄了我一下而已。這是最後一天的事。那時我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們這最後一批人,讓人家死活硬塞進一間小小的營房裡。那天還在火車站卸了一車皮糧食,卸車只是為了拉著我們再往前走,按規定只能裝四十人的車廂,硬擠進去七十人,一個緊挨一個,轉個身都不行。誰要是想解手——哎喲,當著兩位女士的面我就不好講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能跟著車走就算是運氣,總算沒有被扔下吧。後來,在一個車站又擠上來二十個人。他們掄起槍托廝打了一陣,打贏的人搶先上了車,所謂上車,就是後一個人拼命把前一個人往車裡頂,一個接一個,擠進去一個又再來一個,也不管前面已經踩翻了五六個人。我們就這樣在火車上熬了七個小時,人摞人,人夾人,哼哼的,嚷嚷的,呼嚕呼嚕喘氣的,還有汗臭和別的臭味,什麼全有。我是臉沖牆站,手掌張開使勁頂著牆,要不,壓在硬木頭上我的肋骨非折斷幾根不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一個手指斷了,肌腱撕裂了。這以後又繼續站了六個小時,胸口憋得喘不過氣,差點悶死在裡面。下一站稍好一點,因為從車上扔出去五個死人,兩個踩死的,三個憋死的,扔完了又接著往前走,一直到天黑。對,可以說我交了好運,只不過是肌腱撕裂,斷了手指——一點小意思罷了。」

  他抬起手來給大家看:第三個指頭鬆弛地耷拉著,也無法彎曲。「一點小意思,可不是嗎,參加了一回世界大戰,又在西伯利亞苦熬四年,才斷了個把指頭。可是,說來你不信,這一個壞死的手指在一隻活著的手上作用可大呐,你不能再繪圖了,就是說,想當建築師是不行了,也不能坐辦公室打字,需要幹重活的地方,你一處也去不成。這麼一小股筋,這鬼東西,跟線一樣細,可這根線就拴著你的前程!這就好比你在一座房子的設計圖上出了一毫米誤差——一點小意思——可是以後整所房子就會因為這一點而倒塌。」

  弗蘭茨吃驚地聽說,不斷重複他那句無可奈何的話:「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看得出他簡直就想好好撫摩一下費迪南的手。兩個女人現在也帶著嚴肅的表情,關心地看著這個陌生人。最後,姐夫又一次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說道:「好,你接著講吧——你回來以後又幹了些什麼呢?」

  「就是我以前經常同你講的事唄!回來後我想繼續念工科大學,在哪裡斷的線就在哪裡接上吧。二十五歲再走進十九歲時離開去的學校大門。其實,如果真的學習,我是能學會用左手繪圖的,那樣不也行嗎,可是,這一次又有了障礙,又是一點小意思。」

  「欸,又是什麼?」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安排的,你有什麼辦法:上大學要不少錢,而我恰恰就缺這麼點小意思——說來說去都不過是些小意思罷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家原先不是有錢的嗎?梅蘭①那邊,你不是有一所房子,有點地,有個酒店,還有個煙葉店和雜貨店嗎……還有……你那時都告訴過我的……你奶奶一輩子省吃儉用,連一顆扣子都捨不得扔掉,因為心疼劈柴和紙,又盡睡冰冷的屋子。她怎麼樣了?」

  ①梅蘭,即今意大利梅拉諾,第一次大戰前屬奧地利,是蒂羅爾州南部重要城市,一九一九年和南蒂羅爾一起劃歸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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