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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14

  星期日上午也同這迷惘惶亂的不眠之夜一樣漫長。大部分商店都關著門,把它們那些誘人的東西隱藏在放下的窗板後面。她走進一家咖啡館坐下,翻著報紙消磨時間。現在她已經記不起是什麼吸引她到這裡來,忘記了為什麼自己要跑到這個沒有誰等著她、沒有任何人要她的維也納來了。忽然間她想起:應該去看看姐姐呀,還有姐夫,她不是答應過他們嗎,再說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最好吃完飯再去,可別去早了,讓他們以為你是專為吃午飯而來的。自從有了兩個孩子以後,姐姐變得特別小心眼兒,只顧自己,花錢非常摳門兒,連一根骨頭都捨不得扔掉。到午間還有兩三個小時,她無意間信步來到維也納故宮博物館,發現今天參觀油畫展覽是免費的;於是她走了進去,心不在焉地從一個展廳踱到另一個展廳,在一張蒙著絲絨的長椅上坐下(這裡有不少這樣的椅子),觀察了一會走過自己身旁的參觀者,然後又站起來繼續溜達,出了博物館又走進一個公園。

  時間每過去一分,她心中的孤獨感也隨著增長一分。當她終於在兩點鐘來到姐夫家門口時,已經很疲倦了,好像是踩著很深的積雪走來似的。說也湊巧,在大門口她竟碰上了他們全家:姐夫、姐姐和兩個孩子,每人都穿著假日的新衣,並且真心實意地為她的到來感到高興(這使她心裡感到一陣舒坦)。「哈哈,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上星期我剛跟內莉說,我們得寫封信給你,幹嗎老不來呢,嘻嘻,真是,你怎麼不早點來吃午飯呀!唔,不過,現在你就跟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們打算去雪恩布倫宮①,讓孩子們看看動物,還有,你瞧,今天天氣多好啊。」「好吧,我去。」克麗絲蒂娜說。是啊,知道有個去處多好!同人在一起多好!姐姐牽著兩個孩子,姐夫挽著克麗絲蒂娜的胳臂,一路給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他那寬寬的、慈眉善目的臉上,一張嘴滔滔不絕地講著,有時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臂。他日子過的不錯,這一點你百步之外就看得出,他是心滿意足的,並且這種心滿意足常常天真地形於言表。他們還沒有走到無軌電車站,他就已經向她透露了一樁巨大的秘密:明天他就要被他們的黨②選為區長了,不過他也完全有這樣的權利,剛從前線回來他就已經是小組長了嘛,如果弄得好,擊敗那些穿黑袍的傢伙③,他還可能進入下一屆市議會呢。

  ①雪恩布倫宮,維也納著名的皇家宮苑,參觀遊覽的名勝之一。

  ②③當時奧地利執政的主要黨派是基督教社會黨(議會多數),社會民主黨也有不少議席。從這幾句話可看出弗蘭茨是屬￿社會民主黨的,「穿黑袍的傢伙」指基督教社會黨。

  克麗絲蒂娜走在他身旁,微笑著聽他講話。她對這個單純的小個子男人從來印象就不壞。他可以對各種小事感到高興,是個老好人,為人隨和,思想簡單,待人誠懇。她認為他的同志選他擔任現在這個小小的職務,他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可是,當她不時從側面偷偷瞅他一眼,看到他小矮個兒、紅腮幫、雙下巴、行動緩慢,走一步肚子就顫一下時,她簡直像頭一次見到他一樣大吃一驚,想到自己的姐姐:哎呀,姐姐她怎麼竟受得了……要讓這個男人挨著自己,我可受不了。但是,白天在大庭廣眾中同他在一起倒是挺好的。在鐵籠裡的動物面前,他和孩子們一樣,自己也變成了孩子。克麗絲蒂娜暗暗羡慕,心想:要是我也能再次為這些小事高興起來,不必一天到晚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折磨自己,該有多好!下午五點鐘,他們決定回家了(孩子們得早睡)。

  星期日乘車非常擁擠,大人先把孩子們使勁推上有軌電車,然後自己猛擠上去,站在軋軋急速行駛的車中擠得氣都喘不過來。克麗絲蒂娜不禁想起那擦洗得乾乾淨淨、在晨光中亮鋥鋥可以照見人影的小轎車:夾雜著芳香的晨風拂過面頰,還有那富有彈性的座椅、那窗外飛馳而過的自然景色。她閉上眼睛,身子雖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神思卻在另一個天地裡徜徉。就這樣恍恍惚惚不知過了有多久,直到姐夫拍拍她的肩,她才如夢方醒。「我們得下車了。你乘的火車還有一陣子才開,到我們家去喝杯咖啡吧。你先別動,我來給你們擠出一條路好下車。」

  於是他使勁往前擠,像他那樣矮小的胖墩兒,倒也確實相當順利地用胳膊肘在那些吃力地閃開的肚子、肩膀和脊背中間東突西撞,開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來了。當他已經擠到車門時,一陣吵嚷聲突然爆發出來。「欸!我說你別這麼往別人胸口上撞行不行?真夠渾的!」一個披斗篷的瘦高個男人怒氣衝衝地沖他罵起來。「誰渾?大家都聽見了吧,他開口罵人!」姐夫也勃然大怒了。「誰渾?」夾在人堆裡的披斗篷的瘦子使勁朝姐夫擠過來,人們瞪大了眼睛,眼看一場吵鬧勢不可免。但是就在這關鍵時刻,姐夫那氣呼呼的聲音竟突然變了:「費迪南!啊呀,真巧,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可我差點還跟你吵起架來了呢!」對方此刻也先猛吃一驚,然後便啞然失笑了。

  兩人馬上拉住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簡直有點難捨難分,以致售票員不得不提醒他們:「兩位先生要下車就請快些!我們可沒時間等了。」「走,你現在就和我們一塊下車吧,我就住在這附近,嘿,真巧!走走走,跟我走!」披斗篷的瘦高個男子也喜笑顏開,他從高處把手擱在姐夫肩上,說:「好的,好的,小弗蘭茨,我當然跟你一起去!」兩人說著便一齊下了車。在站牌前姐夫站了一會兒,意外相逢的喜悅弄得他呼哧直喘,他滿面煥發著光彩,就像塗了一層油似的。「嘿嘿,真巧,我這輩子還真的又見到你了!我想過多少回呀:你究竟在哪裡呢?好幾次我打主意寫信到旅館打聽一下,問問你在哪兒。可你知道,我這人就是愛忘事,就是拖拖拉拉。這下你總算又露面了,嘿,真巧,我真高興死了。」

  陌生男子同他面對面站著,他也同樣高興,這從他那微微顫動的嘴唇可以看出來。只不過這個稍微年輕一點的人顯得更為克制一些罷了。「是的,是的,是這麼回事,我完全相信你,小弗蘭茨,」他一面說,一面又從高處輕輕拍著矮個子的肩,「現在你倒是介紹我認識一下這兩位女士呀,哪一位是你經常對我講到的內莉,你的太太?」「當然,當然,我是要介紹的,你等一下,我剛才是一下子高興糊塗了。唔,真的,我真高興死了,費迪南!」接著他回頭對內莉和其他幾個人說:「這是費迪南,你知道的,就是我經常對你講起的費迪南·法爾納呀。我們兩個一塊兒在西伯利亞的木板棚裡睡過兩年呢。在那群魯提尼人①和塞爾維亞人當中——人家讓我們兩個同這些人硬擠在一起——在所有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唔,真的,費迪南,你不會不記得吧——只有他一個是好樣兒的,只有他像個樣子,只有同他你可以說說心裡話,只有他是靠得住的。嘿,真巧!唔,不過現在還是快上樓到我們家去吧,你的事我可是什麼都想聽聽。嘿,真巧,要是今天有誰告訴我,說我會遇到一件大喜事,我恐怕還不信呢——可不,要是我剛才上了下一趟電車,我們兩個興許這輩子就見不著啦。」

  ①魯提尼人,即烏克蘭人,特別指生活在奧匈帝國境內的烏克蘭人。

  克麗絲蒂娜還從未見過她姐夫這個一向舉止遲緩、懶散拖拉的人像現在這樣敏捷、這樣活躍,他簡直是跑步上樓的。到了樓上,他第一個先把好朋友推進屋去。這位朋友臉上帶著幾分泰然的神情,寬厚地微笑著,順從地附和著他的戰友不斷爆發出來的熱乎勁兒。「來,脫掉你的外衣,好好休息一下,這兒,你來坐這把留手椅——內莉,給我們每人一杯咖啡,一點燒酒和香煙——好了,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唔,你可一點不顯年輕,我得說,你瘦得夠嗆呢。應該好好地、飽飽地喂喂你才行。」陌生男子馴順地讓姐夫看著他,姐夫那孩子般的快活勁顯然使他感到舒服。他那嚴峻、緊張、前額和顴骨十分突出的臉漸漸露出輕鬆的表情來了。

  克麗絲蒂娜也在看他,同時竭力回想的今天上午在藝術博物館看到的一幅畫,那是一個西班牙人畫的一幅修士肖像,她記不起名字來了,只記得那幅畫上的人有著同樣瘦骨嶙峋的、苦行僧式的臉龐,還有鼻樑骨兩側的一抹嚴峻神情。陌生男子親切地用手拍了拍姐夫的胳臂。「你說的對,我們真應該繼續像從前那樣一個罐頭分著吃,你那一身膘分一點給我正合適,我想,你掉幾斤肉沒多大關係,你太太也不會有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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