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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12

  她就這樣在木制圈手椅裡坐了一整夜,怒火滿腔而又冷若冰霜。她聽不見這所房子裡裝了襯墊的門後邊別人的活動,聽不見酣睡的人們勻稱的呼吸,聽不見情侶的親熱的卿卿我我,聽不見病人的痛苦呻吟,聽不見失眠者在屋裡焦灼地來回踱步,也聽不見在上了鎖的玻璃門外面,晨風已在酣睡的房子周圍颯颯吹起。她感覺到的惟有她自己,只感到她此時孤身一人坐在這間屋子、這座房子、這個宇宙之中,感到自己只是一塊瑟瑟抖動的肉,像一根截斷了的手指,雖然餘熱猶存,但已經沒有一點知覺,沒有絲毫力氣了。這是一種殘酷的、淩遲處死式的慢性死亡,全身筋肉一塊一塊地凍僵,細胞組織一點一點地凍死。

  她直挺挺地坐著,似乎在那裡細聽封·博倫這顆尚在突突跳動的、滾燙的心什麼時候才最終停止在她胸中撞擊。早晨來臨了,她覺得好像過了一千年。走廊裡侍者的清掃之聲已清晰可聞,樓下的園子裡,園丁在鏟平碎石:人世間的一天,無法逃避的一天又開始了,一切都結束了,該上路了。現在非做不可的事是收拾行裝,離開此地,做另一個女人,即克萊因賴芙林鎮的郵務助理霍夫萊納,忘掉這個與這失去的瓊樓玉宇、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同呼吸共命運的貴族小姐。

  站起身時,克麗絲蒂娜這才感到四肢僵硬,渾身癱軟,頭重腳輕:走到衣櫃去的四步路,簡直就是從一大洲到另一大洲的長途跋涉。她那已經僵死的手腕沒有一點氣力,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櫃門打開。一看裡面,不覺嚇了一跳:她穿著來到這裡的那條克萊因賴芙林裙子和那件可恨的襯衣,像被絞死的人一樣幢幢搖曳著,顏色慘白瘮人;當她用手指把裙子輕輕從衣架上提起來時,不禁一陣噁心,毛骨悚然,好像摸到了什麼腐爛的東西:現在她又得鑽回這已經死去的霍夫萊納的軀殼裡去!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她匆匆脫掉晚禮服,它像絹紙般輕巧地從她的腰間滑落下去,然後,她一件一件地把其他衣物擺到一邊,這裡有換洗內衣、衛生衫、珍珠項鍊等十幾件、二十件她新近得到的絕美之物。只有姨媽講明送她的那件留下了,連同自己的東西只有一小包,輕輕易易地就塞進了寒酸的小藤箱,很快行裝就整理完畢。

  完事了!她再次環顧四周。床上雜亂地堆放著晚禮服、舞鞋、腰帶、粉紅襯衣、衛生衫、手套,東一樣西一件,好像火藥剛把封·博倫小姐這個機關佈景的舞臺怪物炸得七零八落似的。克麗絲蒂娜恐怖得渾身打顫,怔怔地看著這個幻影留下的殘餘之物,而這個幻影剛才還是她自己!然後她再回頭看看是否還忘了什麼屬￿她的東西。但是,再沒有什麼是她的了:別人將在這張床上睡覺,別人將在這裡飽覽窗外的瑰麗景色,別人將在這面穿衣鏡前梳妝,而永遠不會是她了,永遠不會是了!這不是告別,這是生離死別啊!

  當她手裡提著陳舊的小箱子走出房門時,走廊裡還是空空的,她習慣性地先向樓梯走去。但是,穿上了這套寒傖的衣服,她,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感到似乎再沒有資格走這鋪著地毯、梯級鑲著黃銅邊、專供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走的樓梯了:於是她怯生生地選擇了廁所旁邊供僕人用的鐵轉梯走下樓去。樓下,門廳尚蒙在一片灰色中,然而已經打掃好一半,正在打瞌睡的夜班門房,這時警覺地睜大了惺忪的睡眼。喲,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衣著平庸,或者不如說有些衣衫襤褸的少女,手裡提著一隻破舊的箱子,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躡手躡腳向大門溜去,也不同他打個招呼。喂!他急忙一個箭步跳到她的前頭,用肩膀示威地擋住了旋轉門。

  「請問您上哪兒去?」

  「我乘七點鐘的火車離開這裡。」門房不禁大吃一驚:他還是頭一次看見一位旅遊客人,特別是一位小姐,打算自己親手把箱子搬運到火車站去啊。於是他立刻起了疑心,問道:「我可以……我可以問問您的房號嗎?」

  這時克麗絲蒂娜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門房把她當成一個夜裡悄悄溜進來的小偷了——歸根結底,他並沒有錯,她究竟是什麼人呢?但這一懷疑倒也沒有使她氣憤,相反,卻使她感到一種幸災樂禍的自嘲:哼,這真叫喝涼水塞牙縫,牆倒眾人推了!行,你們只管來好了,愛打愛踹都可以——越凶越痛快!於是她十分安詳地回答道:「我住的是二八六號房間,費用由我姨爹安東尼·凡·博倫開支,他住二八一號。我的名字叫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

  「請稍等一會兒。」夜班門房讓開路,但兩眼仍緊緊盯住這個可疑的女人(她能覺出那懷疑的目光),生怕她在他查對時溜之大吉。在登記冊中查對過以後,門房腔調突然改變,忙不迭地向她一鞠躬,畢恭畢敬地說:「噢,尊貴的小姐,懊,請您原諒,值白班的門房已經得到您動身的通知了……我剛才只是覺得……只是想著……怎麼時間這樣早……再就是……小姐怎麼會……您完全用不著自己提箱子呀,只要在火車開車前二十分鐘讓小汽車送去不就行了嗎。請小姐現在到餐室去用早點吧,尊貴的小姐,您還有足夠的時間進餐的。」

  「不必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再見吧!」她說完就走了出去,再沒有看這個驚奇得瞪圓了眼睛、然後搖著頭走回自己小桌旁去的男人一眼。

  我什麼都不要了,這話她覺得說得很痛快,什麼都不要,誰的也不要。她一手提箱子,一手拿雨傘,眼睛直勾勾地瞧著路面,向火車站走去。此時群山已清晰可見,雲團在不安地翻滾著,眼看蔚藍的天空,恩加丁那仙境似的、誰見誰愛的碧藍天空就要破雲而出,可是,克麗絲蒂娜現在只是病態地弓著腰,直愣愣地瞅著地面:她什麼都不想再看,什麼施捨也不想再要,誰給的都不要,就連上帝賜與的也不想要了。

  什麼都不要再看上一眼,免得又想起:從此這些山巒就永遠屬￿別人了,遊戲場和那裡的遊樂是為別人而設,大賓館和那裡明亮的房間是為他人而開,隆隆的雪崩和喧鬧的森林是為他人而存在,其中再沒有哪一樣是屬￿她的了,永遠沒有了,永遠沒有了!她扭過頭去,把目光避開了網球場,她知道,另外一些皮膚曬得黝黑、身穿雪白耀眼的運動服、嘴角叼著香煙的人今天將在這幾塊場地上得意地舒展他們那輕巧靈便的肢體;她的目光避開那些現在還關著門、裡面裝著千百件貴重物品的商店(這些東西全是別人的,全都是別人的了!),避開那些賓館、商場和糖果點心店,縮在自己那件不值錢的雨衣裡,打著她那把舊傘一直向火車站走去。走吧,走吧,什麼也不要再看,把這裡的一切全忘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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