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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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上房門,克麗絲蒂娜賴以勉強撐持住身體的那一點點咬牙挺住的勁便一下子離開了她,就像一頭被獵人打中的野獸在四肢癱軟頹然倒下之前還要踉蹌幾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動來暫時支撐身體那樣,她用手扶著牆,拖著沉重的身子順著牆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屋,便一頭栽倒在圈手椅裡,僵硬,冰涼,一動不動了。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覺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後腦勺上猛擊了一棒,這一棒,打得她前額麻木,後腦疼痛難當,然而卻不知道是誰給她的這一悶棍。有一件什麼事,一件與她有關、對她不利的事發生了,人家把她趕走了,然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 她竭盡全力,希望能想出個究竟,但兩邊太陽穴之間是麻木的,那裡只有一堆僵死的、乾涸的物質,喚不起一點反應。一件同樣僵死的東西包圍著她: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濕的棺材還要殘酷,因為還看得見外面是一片燈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適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這是在殘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個問題在大聲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他們要轟我走?」她覺得這種尖銳的對立實在難以忍受:一方面胸口堵塞,簡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好像這整所房子連同裡面的四百人,連同它的全部磚石、樑柱,還有那碩大的屋頂,一古腦兒全壓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閃閃、白晃晃的燈光,鋪著繡花鴨絨被的床在邀你就寢,舒適的安樂椅在請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鏡在誘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種感覺:如果要她在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麼她一定會凍死在上面的;一會兒她又覺得,好像她馬上就要在一陣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個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著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幹什麼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離開,要趕快離開,免得在這個可怕的、沒有空氣的、啞然無聲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發狂似地沖出屋去;在她身後,敞開的門在不住搖晃;在電燈光照耀下,黃銅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覷。 她像個夢遊者那樣跑下樓去,糊牆紙、牆壁上的畫、各種器具、樓梯、電燈、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樣的物品、各色各樣的面孔,幻影般從她身旁掠過。有幾個人吃驚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她是在朝著哪裡跑,想幹什麼,只覺著兩腿敏捷得不可思議,托著她呼呼地沖下了樓梯。 平日合理地調節她的行動的某個樞紐失靈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標,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種不可名狀、莫名其妙的恐懼驅使著向前跑去。跑到大廳門口她戛然停住了;原來,她這時恍然大悟:這是供人閑坐、跳舞、歡笑、盡興歡樂的地方呀!於是她立刻自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為了什麼到這裡來呢?」這樣一想,空間的推動力便驟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進的力量,還沒來得及站穩,周圍的牆壁便搖晃起來,地毯也旋轉起來,大吊燈也劇烈地擺動,在空中劃起橢圓形的圓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覺告訴她,我腳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塊門簾,使身體暫時得到平衡。然而她的關節卻沒有一點力氣,欲進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動。她使勁瞪大眼睛盯著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牆上,接著又閉上眼睛,站在牆邊呼哧呼哧直喘氣,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這個時候,德國工程師撞見了她。他正想趕快到自己房裡去取照片來給一位女士欣賞,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奇怪地貼在牆上,這個人緊緊倚牆而立,一動不動,艱難地喘息著,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發愣;頭一刹那他沒有認出是她,但緊接著他的聲音便又帶上了那種親昵、快活的腔調:「唉呀,原來是您呀!您為什麼不到大廳裡來?要不您這是在追蹤什麼秘密吧?為什麼……可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他驚異地盯著她,原來,當他剛說出第一句話時,克麗絲蒂娜便猛地一驚,渾身發抖,恰似一個夢遊者在聽到一聲意外呼喚時,像中彈一般驚醒過來那樣。 她那可怕地高高豎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顯出一種五內俱焚、痙攣抽搐的表情;她舉起了一隻手,像是為了抵禦外來的襲擊。 「您這是怎麼了?您感到不舒服嗎?」他說著就上前架住她,不這樣也不行,因為克麗絲蒂娜已經東倒西歪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發黑。但是,當她接觸到他的手臂,接觸到人身的溫暖時,便立刻抽搭起來。 我必須同您談談……現在就談……但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裡當著別人的面……我得同您單獨談談。其實她並不知道該對他談些什麼,她只想訴說訴說,同隨便哪一個人談一談,吐一吐腹內的委屈罷了。 工程師對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靜柔和,而此時竟變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為震驚,一時感到有些尷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經被安頓在床,所以剛才沒有下來,現在自己又悄悄爬起來——她准在發燒,從她那忽閃忽閃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發作,唔,什麼樣的女人他沒見過!——不管怎麼說現在首先得安慰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讓她發現你是把她當病人看待,要儘量在表面上附和著她。 「哦,非常樂意,非常樂意,小姐,」——他像哄孩子似地對她說話——「不過,也許……」(最好別讓人看見我們!)「也許我們到賓館外面去走走要好一點……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對您肯定有好處……這裡這間大廳總是供暖過分,讓人熱得難受……」現在惟有安慰、不斷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時,就裝作似乎是無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發燒。不,手是冰涼的。真奇怪啊,他越來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樁大怪事。 賓館門首,弧光燈在高處微微搖曳著,發出刺眼的光亮,而左邊的樹林則是一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裡等著他的,但這時似乎已經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液中沒有一個細胞還記得這件事情。他輕手輕腳地牽著她走過去(趕快先到暗處再說,誰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而她則木頭人一般任憑他拉著走。唔,要先打岔,——他考慮著——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隨便聊聊,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這不就舒服多了嗎……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啊,多美的夜晚……您看那天上的星星……說老實話,我們每天晚上都窩在賓館裡真太沒勁了。」他一個勁說著,但瑟瑟發抖的克麗絲蒂娜卻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什麼星星,什麼夜晚,她此時只感覺得到她自己,只感覺得到她那多年來遭壓抑、被排擠、受欺淩的自我,這個自我此時在疼痛難忍中像巨人一般挺身反抗,使她胸膛都快炸裂了。霎時間,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們離開這裡吧……明天我們就走……永遠不再回來……我永世不到這裡來,永世不再來了……您聽見嗎,永遠不再來了……永遠不來……哼,我真受不了……永遠不再來……永遠不再來。」她在發高燒,工程師擔心地想,看她渾身抖得這麼厲害,肯定是病了,我得馬上去請一位醫生,但是她像發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我馬上離開這裡……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啊。中午他們兩個人對我還好得什麼似的,隻字不提這件事,可到晚上……晚上他們就對我說,我明天非離開這裡不可……明天,明天清早……馬上動身,而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得馬上離開……就這麼突然不見了……就這麼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東西扔到窗外去那樣,正是這樣……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不懂……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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