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克麗絲蒂娜暗想:這樣有錢、這樣高貴的人,還為了贏這些小圓片而賭博,真是可笑;可是同時她又感到自豪:自己能坐在姨爹身後,在他那寬大的身影下觀牌;能坐在這些肯定是世界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身旁!說他們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看看他們手指上的大鑽戒,看看他們用的金光閃閃的鉛筆,看看他們威風凜凜的面容,再看看他們那有力的拳頭就行了,你可以清楚地想像出這些拳頭在重要會議上像鐵錘一般猛擊桌子時的情景!

  克麗絲蒂娜懷著敬意,一個接一個細看他們,一點也沒有注意看他們玩的她根本就不懂的牌戲,所以,當姨爹突然回頭問「我該不該應他」時,她一時瞠目結舌回答不出來,有一點她已經明白,這就是:有一個人是坐莊的,他同其餘所有的人對賭,也就是說他的輸贏是很大的。她應不應該給姨爹肯定的回答呢?從心裡講,她真想輕輕說一聲:別,千萬別應他!這樣可以不擔風險。但是她又羞於表現出膽小怕事的樣子,於是就結結巴巴、吞吞吐吐地說了聲「就應吧!」

  「好,」姨爹樂呵呵地說,「成敗全由你負責了,贏了我們兩人對半分。」那莫名其妙的出牌、吃牌又開始了,雖然她對此一竅不通,但卻似乎感到姨爹快贏錢了。他的動作變得利索起來,喉嚨裡發出奇怪的咕嚕聲,看他玩牌那勁頭,真是眉飛色舞、樂不可支!最後,當他把那個雪橇樣的東西傳給下一個牌友時,轉過身來對她說:「你給我出的點子太好了。我們說話得算數,對半分,這是你的一份。」說著便從面前的一大堆籌碼中扒出一些來,共有兩個黃的、三個紅的和一個白的。

  克麗絲蒂娜笑著接過了籌碼,什麼也沒有想。「還有五分鐘時間,」表放在面前桌上的老先生說,「快打,快打,別藉口累了就磨磨蹭蹭!」五分鐘很快過去,大夥兒站起來,忙著扒拉、兌換籌碼。克麗絲蒂娜把她的那些籌碼放在桌上,然後就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等著了。這時姨爹喊道:「喂,你的籌碼怎麼放在那裡?」克麗絲蒂娜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向姨爹走過去。「你倒是去兌換出來呀。」克麗絲蒂娜仍然不明白,於是他把她領到牌友中一位先生處,這位先生匆匆看了籌碼一眼,說了聲「二百五十五」,就把兩張一百法郎券、一張五十法郎券和一塊沉甸甸的銀幣遞給她。克麗絲蒂娜驚呆了,怔怔地看著綠色桌子上這筆並不屬￿自己的錢愣了一會兒,然後躊躇不決地看著姨爹。「你倒是拿著呀,」他簡直有點生氣了,「這不是你的一份嗎!快收起來走吧,我們得準時呢。」

  克麗絲蒂娜膽戰心驚地把這幾張鈔票和那塊銀幣攥在手裡,她的手指痙攣著抽縮在一起,她還不能相信這件事。回到樓上自己屋裡以後,她六神無主地盯著這兩張突然自天而降的彩虹色長方紙片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瑞士法郎,她迅速換算了一下,這大約合三百五十先令——在家裡她須工作四個月,三分之一年,才能掙到這麼些錢,她必須每天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兩點到六點坐在辦公室裡,不得遲到早退,而這裡呢,卻不費吹灰之力,閑坐十分鐘這些錢就流進自己的錢包了。

  這事竟然是真的,可能嗎?這能說是公平合理的嗎?真是不可思議!然而鈔票明明在手上,貨真價實,沙沙作響,確是屬￿她所有,姨爹說了,是她的,是屬￿她的新我的,是屬￿這個新人、她身上這個不可思議的新人的。這幾張刷刷響的鈔票啊,她還從來沒有一下子佔有過這麼大一筆錢呢!當她又是心驚膽戰、又是愛不釋手地把這幾張窸窣作響的鈔票鎖進箱子裡藏起來時,一種半是驚恐、半是快樂的混合感覺便沿後脊樑嗖嗖地傳遍全身,麻酥酥、涼颼颼的,一直深入到骨髓裡,心裡直發毛,仿佛這錢是偷來的一樣。

  難怪啊,她的良知怎麼也不能完全理解這無法調和的兩件事:這許多錢分量多麼沉重,在家裡是要靠節衣縮食、兢兢業業、一個硬幣一個硬幣地辛辛苦苦積攢才能獲得的,而在這裡,它們卻呼啦啦一下子就輕飄飄地飛到你手心裡來了;一種像罪犯作案一樣的既心虛膽怯又蠢蠢欲動的心情,使她方寸頓亂,惴惴不安,心神不寧,這種心情一直延伸到她情感最深處那些下意識的領域。她內心裡也有一個願望,想探索一下原因,然而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問題了,她現在必須穿衣服,必須從那三件高級連衣裙中挑選一件穿上,然後再下樓到大廳裡縱身跳入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揮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中,去享受、去體驗、去陶醉。

  人的名字有一種神秘莫測的點石成金的力量,猶如手指上戴的戒指那樣,起初它只是隨意加在人身上,同人沒有必然聯繫,也不向人提出什麼要求,然而,在人還沒有意識到它的神奇力量時,它就逐漸向人的內心伸展,鑽進人的皮肉,最後同人的精神生命休戚與共地緊緊聯結在一起了。在聽到別人稱呼自己「封·博倫」小姐的最初幾天,克麗絲蒂娜還只是暗暗好笑(哈,你們不知道我是誰!你們哪裡知道我的底細呢?),她戴著這頂桂冠,就像在假面舞會上戴假面具那樣輕鬆愉快。

  可是不久之後她就忘記了這場原本無意的騙局,開始自己欺騙自己,居然心安理得地做起那個她在這裡扮演的人物來了。最初聽到人們用貴族姓氏稱呼她,把她當成一位外地來的闊小姐,她還覺得有些尷尬,過了一天,這貴族姓氏在她耳朵裡已經變成甜蜜蜜、美滋滋的,再過兩天,聽起來就完全習以為常,不感到絲毫異樣了。有一次,一位男賓問起她的名字,她覺得克麗絲蒂娜(在家時甚至叫克麗絲特)未免小氣,同現在加在自己身上的貴族頭銜頗不相稱,就大著膽子回答了一個「克麗絲蒂安娜」,這樣一來,她就在每張餐桌上,在整個賓館中以「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聞名了。

  人們這樣介紹她、這樣問候她,於是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名字,完全像她逐漸習慣了新房間,習慣了房裡柔和的色調和光亮如鏡的桌椅,習慣了賓館中花錢無需多問的豪華而輕鬆的日子,習慣了這具有誘人魔力、令人陶醉的迷夢一樣。這個富貴夢是一張網,由數百顆珍珠玉佩織成,將她攝在裡面網住了。如果某個知情者現在突然稱她霍夫萊納女士,那麼她是會像夢遊者一樣猛吃一驚,從屋脊上跌落下來的——這個新的姓名就這樣同她完全血肉相連,而她也就滿心確信自己成了另處一個人,成了她現在扮演的那個人了。

  但是,難道她不也確實在這短短的幾天裡變了樣?難道這巍巍阿爾卑斯山的空氣不是千真萬確地向她的血管裡輸入了新的壓力,這比往常更為豐富、更加充裕的養料不是更好地滋潤了她血液中的細胞?不可否認,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同她那位灰姑娘姐姐女郵務助理霍夫萊納相比,確實是不一樣了,她更年輕、更富有朝氣,而且幾乎沒有哪一點同原來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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