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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07

  這天的第一炮打響了。接著,這激情的潮水便一整天沿著不斷更新的河道呼嘯奔騰下去。十點整,在她登山後饑腸轆轆地飽餐一頓,把籃裡的麵包一掃而空,還沒有離開早餐飯桌的時候,埃爾金斯將軍便身穿筆挺的運動服出現了,他是如約來邀她驅車出遊的。他十分尊重地跟在她身後,伴送她來到他的臥車旁——一輛非常講究的英國轎車,鋥光瓦亮、光可鑒人,司機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鬍鬚刮得乾乾淨淨,儼然就是一位英國紳士;埃爾金斯將軍先替她平整一下座位,鋪上毛毯,然後才在她身旁就坐,坐下前還特地再次微微脫帽向她致意,這一番尊重的舉動使克麗絲蒂娜有點惶恐不安,這個人對她這樣異乎尋常的彬彬有禮,幾乎到了恭順的程度,使她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我是什麼人呀,她想,值得他這樣敬重?

  天哪,他哪裡知道我原來呆的地方呀:我被人緊緊地釘在郵局寫字臺後邊的舊椅子上,像顆螺絲釘被擰緊在機器上,盡幹些膩味的低三下四的小工活而永遠不得脫身!但是,方向盤一動,汽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倏地駛出,這乍猛增快的速度頓時把任何回憶的煙霧都驅散了。汽車駛過這療養地小鎮的幾條狹窄街道,在這裡引擎那巨大的潛力不可能充分發揮,於是她帶著孩子般的得意心情,看著一群不相識的人嘖嘖稱讚地圍觀這輛高級轎車,因為它的牌號即便在這裡也高貴得引人注目,同時她也洋洋得意地看到,許許多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這個被誤認為是車子女主人的她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含蓄而又很明顯的羡慕和敬畏之情。

  埃爾金斯將軍熟諳地理,他給她講解車外的風景、名勝,像所有的行家談起他們在行的事來那樣,講得細緻而具體,不過少女聽他講話時那種身子稍稍前傾、聚精會神側耳諦聽的神態,顯然也使他談興倍增。他那略嫌光禿的、冷漠無表情的臉,逐漸失去英國人常有的那種冷若冰霜的嚴峻表情,每當聽到她說「哦」或是「太美了」,看到她在出現新的景致時興高采烈地扭頭觀看時,一絲和藹的微笑便浮上他的臉龐,使得那略嫌乾癟的嘴唇顯得比較柔和了。他帶著一抹近乎傷感的笑意,不斷從旁邊偷覷她的側面,漸漸地,她那奔放的熱情使他變得不那麼嚴肅、矜持了,司機開得越來越快。舒適安逸的臥車像在地毯上一般柔和無聲地飛速滑行,上坡時也沒有任何刺耳的聲音從它那鋼鐵的胸膛裡發出來而讓人覺得它有那麼一點點吃力,無論多險要的急轉彎它都能機敏而靈巧地適應而安然行駛過去。

  惟有迎面撲來的愈來愈猛的氣流,才使人感覺出車速在增加,而非常舒適的、萬無一失的安全感同驅車兜風的樂趣糅合在一起,又著實令人心醉。他們向一個山谷馳去,光線越來越暗,威武崢嶸的岩石撲面而來。到了一個山口,司機終於停住了車。「這是馬洛亞了。」埃爾金斯將軍一面說著,一面同先前一樣彬彬有禮地伴她下車。由此處向山下遠眺,風景真是美極了;只見公路像一條急流,巧妙地拐了幾個急彎就奔騰飛瀉而下。看到這種景象,你會覺得:群山在此處已經感到疲乏了,它們沒有氣力繼續升高,成為新的高峰和冰川,所以就在此戛然而止,急轉直下,轉瞬化為一片一望無垠的平川。「從這下面開始就是平原,就是意大利了,」埃爾金斯指著山下對她說。「哦,意大利!」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多近呀,真的意大利離我們就這麼近嗎?」一聲突兀的驚歎,表露出多少急切的、如饑似渴的欲望啊,因此埃爾金斯不由得脫口問道:「您沒到過意大利嗎?」

  「沒有,從來沒有。」這「從來沒有」幾個字她說的是那樣重,那樣充滿激情和渴望,使人不難聽出隱藏在其中的全部焦慮:我這輩子恐怕是永遠、永遠沒有希望去了。話剛出口,她就覺出語氣中那過於明顯的弦外之音,從而感到一陣羞慚。她很窘,怕他猜到自己心靈深處的思想,窺出她由於貧窮而產生的難言隱衷——恐懼,於是就試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然而卻相當笨拙地向她的這位旅伴問道:「您自然是去過意大利的囉,是嗎,將軍?」對方苦笑了一下,然後用幾乎是悽楚的語調說:「我東跑西顛,哪裡沒有去過啊!我已經在全世界轉了三圈了,您不要忘記,我現在是個老頭子了啊。」

  「不,不!」她慌忙否認道,「您怎麼能這樣說呀?」少女的驚叫是這樣自然,她的否認是這樣情真意切,以致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不覺驀地心動,臉上發熱。他暗想:這樣熱烈、這麼深情的話語,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從她口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不禁變得柔和起來:「您有一雙年輕的眼睛,凡·博倫①小姐,所以您看誰都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小些,但願您說得對,也許我真的還不像這一頭灰白頭髮給人的印象那樣老吧。可是,要想這輩子再有一回初次到意大利,只能是做夢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眼裡突然出現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在少女面前常常感到的那種惶恐、局促、自慚形穢的神情,似乎在請求對方寬恕自己已經不是青年人了,克麗絲蒂娜被這一目光深深打動,不知怎的她竟一下子想起了她的父親,想起她有時喜歡輕輕地、懷著近乎虔敬的感情捋捋老態龍鍾的父親的滿頭白頭:當時自己看到的也是同樣充滿感激的、和善的目光。在返回賓館的路上,埃爾金斯勳爵很少說話,看來是陷入了沉思,心潮在暗暗起伏。

  當他們的車子重又開到賓館門口時,他以幾乎是惹人注目的輕捷動作首先跳下車去,以便搶在司機前面親自為她打開車門。「這次郊遊十分盡興,我非常感謝您,」她還沒有來得及啟齒向他道謝,他就先開口了,「這是我很久以來最愉快的一次郊遊了。」

  ①克麗絲蒂娜到達這裡以後,人們一直把她誤認為是凡·傅倫先生的侄女(德語中外甥女和侄女是一個詞,姨父叔叔和姨母嬸嬸也分別是一個詞,這種誤解是容易產生的)。

  午飯時,她興高采烈地向姨媽敘說,埃爾金斯將軍一路上多麼和氣,多麼可親,姨媽關切地點頭說道:「你使他心情稍微愉快了一點,這太好了,他遭受過很多不幸。當他還在西藏探險的時候,妻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可是他還每天寫信給她,一直寫了四個月,因為他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回到家才發現自己的一大堆信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他的獨生子駕駛著飛機在蘇瓦松①附近被德軍擊落,而就在同一天他自己也負了傷。現在他獨自一人在諾丁漢②郊區自家的一座偌大的公館裡過日子。我理解他為什麼經常外出旅遊,他是在不斷地躲避這些不愉快的回憶啊。你不要讓他覺察你知道他這些往事,不要同他談這些,一提起這些事他會馬上掉眼淚的。」

  克麗絲蒂娜聽著,心中萬分激動。她一點沒有想到,在這裡,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風平浪靜的世界裡居然也有不幸。從她自己的親眼所見,她以為這裡每個人一定都是幸福的。此刻她恨不得馬上站起來去同這位老人握手,他是多麼有涵養,把自己這些隱痛藏在心底啊。她情不自禁地向餐廳另一頭看去。在那裡,埃爾金斯保持著軍人風度,挺直胸膛,孤孤單單地坐著。碰巧這時他也抬頭顧盼,當遇上她的目光時,他微微欠身致意,看著他在這間寬敞高大、燈火輝煌、豪華闊綽的廳堂裡竟如此孤單寂寞,她非常感動,頓生憐愛之心。確實,這樣好的一個人,真應該好好安慰安慰他啊。

  ①蘇瓦松,法國城市,位於埃納河畔。
  ②諾丁漢,英格蘭中部諾丁漢郡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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