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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手一擰開關,電流便刷地沖進燈泡,一道雪亮晃眼的光,使泯滅了的屋子又赫然出現在眼前:瞧那繁花似錦的牆壁,瞧那擦拭得光彩照人的桌椅,瞧這個新的、高貴的世界。我們的女主人公瞪大好奇的雙眼,怯怯地暫時還不敢馬上站到鏡子正面去,而只是從側面偷偷斜睨了一眼這塊會說話的玻璃,因為從斜角往裡看,它只能照見陽臺後面一小條屋外景色和這屋子的一小部分。真要試衣了,還缺乏最後一點勇氣。她會不會比剛才穿著那件借來的衣服更顯得可笑呢?會不會每個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能一眼識破這場借衣演戲的騙局?這樣想著,她只敢慢吞吞地從側面移步,逐漸接近鏡面,似乎可以通過這種謙恭溫良的表現來軟化、愚弄這位鐵面無私的法官。

  現在她已經面對這塊明鏡,離它很近了,可是仍舊雙眸低垂,害怕抬頭看這決定命運的一眼。正在這時,一樓下鑼聲又一次當當響起來:一點不能再遲疑了!她毅然鼓起勇氣,像跳水運動員起跳之前那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堅決地抬起頭來正眼面對這塊無情的玻璃。這一看,她立刻驚呆了!這猝不及防的一驚使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這是誰啊?這位窈窕的女郎是從哪裡來的?但見她上身微微後仰,半張著嘴,瞪大眼睛盯往自己,目光裡顯然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驚異神情。這難道竟是自己嗎?不可能!她並未說出這幾個字,她有意不說出聲來。但心裡一想,嘴唇已經不由向主地動起來了。真奇怪啊:對面鏡中小姐的嘴也蠕動了幾下!

  她驚得目瞪口呆,就是在夢裡她也不敢想像自己會這樣美,這樣年輕,這樣花枝招展;她從未見過這紅紅的、線條分明的嘴唇,這秀美的彎彎細眉,這金色秀髮之下光亮的頸項,從未見過這閃閃發光的衣裳映襯之下自己那裸露的皮肉。她步步逼近,想在這一幅活動的畫面中認識一下自己。雖然明知鏡中就是自己,她卻不敢承認這另一個我是真實的、持久的,恐懼不斷地在她額間突突跳動,她害怕再靠近鏡子半步會由於某個動作不慎而使這美好無比的圖像化為烏有。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

  人怎麼可能這樣搖身一變而面目全非呢?因為,假如這確是真的,那麼我豈不就是很……她止住了,不敢想那個字,但這時鏡中人猜出了她的心思,開始會心地微笑了,從一絲笑意逐漸增強,直到笑得那樣滿面春風。接著,一雙歡笑的眼睛率真地、驕傲地從鏡內端詳著自己;那輕鬆自然的紅紅的嘴唇似乎在高興地承認說:「是的,我是很美的啊。」

  這樣觀看自己,驚歎自己,讚賞、發現自己,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陶醉感顧盼自己的身影,初次覺察到自己那獲得了自由的胸脯在絲綢下面誘人地高高隆起,看到自己在彩色輝映中的苗條身材和柔和線條,看到自己的雙肩那麼輕巧灑脫地裸露在連衣裙外面,像怒放的鮮花一般——這一切是多麼讓人心醉神迷啊!一種好奇心突然升起:她很想看看這個意外新奇而苗條的身子運動中的姿態。她徐徐把身體轉向一側、同時往後扭頭,考察這一動作的效果。

  此時又一次同鏡中的姐妹那驕傲而滿意的目光相遇,使她膽壯起來。她迅速後退三步,原來快動作也是美的!現在她大膽地踮起腳尖,做了一個高級的舞蹈旋轉動作,短裙飛舞起來,鏡中人又微笑了:「妙極了!你身材多麼苗條,體態多麼輕盈啊!」她不禁感到關節一陣陣發癢,翩翩起舞的欲望有那樣強烈的誘惑力,在她筋骨裡壓抑不住地陣陣躁動,她疾步跑回屋子中央,然後又健步朝鏡子走去,鏡子在微笑,在用她自己的眼睛微笑。她從四面八方,從各種角度觀察、研究自己,向自己的影像獻殷勤,這個發出迷人魅力的新我,能向她提供新的、無窮無盡的自我陶醉的樂趣,這人穿著美麗、青春煥發,一次又一次笑容滿面地從鏡子深處朝自己走來。

  她恨不得熱烈擁抱這個新人,這個正是她自己的新人,她於是步步前移,離鏡面愈來愈近,近到兩人的眼珠都快要碰到一起了,兩對眼珠,一對是她自己的活生生的眼珠,另外一對是鏡中那影像的,她那灼熱的嘴唇已輕輕地吻到鏡中姐妹的嘴唇,以致由於呵氣的緣故,一刹那間她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是一場自我發現的精彩表演:她不斷做新動作,從而不斷看到變了形的自我的各個新的側面。這時樓下鑼聲第三次敲響了。她猛然驚悟過來,我的天,可不能讓姨媽等自己啊,她一定已經在那裡生氣了。於是她趕緊披上大衣——那輕便的、顏色鮮豔的、用珍貴皮毛滾邊的晚大衣。

  然後,在伸手擰電門關燈之前,她又向這令人心醉的鏡子投去貪婪的告別的一瞥,是呀,再看一眼,再看最後一眼吧。又是那雙熠熠閃光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張既陌生而又是自己的嘴,沉浸在無比激動的狂喜之中!「太美了,太美了。」鏡子對她微笑說,她嬌羞地、歡騰雀躍地逃走了,出門後順著走廊一直跑到姨媽的房間,清涼、柔軟地隨風飄舞的連衣裙,使她感到猛跑是一種快樂。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波浪托著,又像駕起了春風疾速前行,從孩提時起她還不曾這樣輕捷、飛快地走過路呢!現在我們看到:一種變形的陶醉在一個人的身上開始了。

  「這件衣裳你穿上太合身了,簡直同量尺寸做的一模一樣,」姨媽見了她說道,「是啊,只要人年輕,在裝束上就不需要多少異想天開的花招囉!一個裁縫只在要在他替人遮醜時才感覺棘手,而如果要他顯美,他是絲毫不會感到為難的。不過說正經的:這一件你穿上實在太體貼,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現在我才發現你的身材非常好。不過你的神態得再輕鬆點,你走起路來總是——我直說你可別見怪——那麼心虛膽怯,老是貓著腰,戰戰兢兢縮成一團,像只挨雨淋的小貓。

  你還真得好好學學美國人走路的樣子,輕鬆、自然,像頂風船那樣高高昂起頭。老天爺,要是讓我能再年輕一回有多好喲!」克麗絲蒂娜臉紅了。看起來,她的確一點沒露餡,她現在的樣子並不可笑,也沒有一點土氣。她這樣想著時,姨媽繼續對她的打扮評頭品足,她用贊許的目光把克麗絲蒂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真是無可挑剔!唔,只是脖子這兒還缺點首飾。」於是她在自己的首飾盒裡翻起來。「喏,這串珍珠項鍊你拿去戴上!哦,別擔心,別害怕,傻丫頭,這不是真的珍珠,真的那串放在大西洋彼岸的一個保險櫃裡了,我們確實不想把真的帶到歐洲來送給你們這裡的扒手。」這串珍珠涼絲絲的初戴很不習慣,它滴溜溜滾到克麗絲蒂娜那微微打戰的裸露的脖子上。戴上後,姨媽退後幾步,來一個全面的品評。「無可挑剔!你穿什麼都好看。我要是個男人,一定很樂意好好把你打扮一番的。哎喲,走吧!我們可不能讓安東尼再等下去了。他見了你一定會驚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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