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十三


  顯然,她滿腹委屈深感屈辱地想,人家是把她當成一個女傭人了,至多把她看成那些闊太太的貼身使女,唔,這太明顯了,你看,那些侍從完全旁若無人地抬著行李在她身邊穿梭,已是把她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了。最後,她實在受不了這難堪的處境,鼓起身上的僅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硬著頭皮一步一步磨蹭著進了賓館大門,來到登記接待處。

  可是,誰敢在旅遊旺季和大賓館的接待經理搭腔呢?他儼然是一艘豪華大船的船長,赫然站在指揮台前,頂著問詢的狂風,堅持著自己的航向。十幾個客人在他前面靜立等候,等著這位大權在握的人答話,他一面右手作記錄,一面用眼神和手勢將侍從箭也似地派遣出去,同時,電話聽筒不離耳,時而左顧時而右看地回答著各種詢問,這是一個經常保持中樞神經高度緊張的萬能機器人!在他的威嚴面前,就連老爺太太們尚且要等候片刻,何況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羞羞答答的洋場新手?

  此時在克麗絲蒂娜眼裡,這位左右著混亂局面的先生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她怯怯地退到後面壁龕處靜候,等待這喧鬧的場面過去。但是,手中那討厭的藤箱卻越來越重,她徒然地四下張望,找不到一條長凳放箱子。當她環顧四周找地方時,卻似乎隱約感到——也許只是幻覺或過度緊張引起的神經過敏吧——大廳那邊的安樂椅上已有人向她投過來嘲弄的目光,他們明明在竊竊私語,在取笑她。她突然覺得手指癱軟,那的確是討厭透頂的沉重負擔隨時可能滑落地上。

  然而,正在這個緊要關頭,一位頭髮染成金黃色、打扮得很年輕、穿著非常入時的太太健步朝她走過來。她從側面細細地打量了克麗絲蒂娜一陣,才大膽地動問道:「你是克麗絲蒂娜嗎?」當克麗絲蒂娜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吐出一個「唔」字時,姨媽便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脂粉香。可是她呢,在嘗盡了孤苦無依的滋味後終於感受到了一點善意的溫暖和親切,於是就那樣激情滿懷地撲到原本無意熱烈擁抱她的姨媽懷裡,使得姨媽把這個舉動理解為親人久別重逢時的兒女深情而深深感動了。

  她慈愛地撫摩著外甥女不住聳動的肩膀:「啊,我也是太高興你來了,安東尼和我,我們兩個都高興極了。」然後,拉起她的手,說道:「走,你一定想去稍微梳洗梳洗吧,聽說你們在奧地利乘火車條件非常差。你只管去收拾、打扮一下好了——不過時間別太長,午飯鑼聲已經響過,而安東尼又是不喜歡等別人的,這是他的毛病。——哦,我們什麼都準備齊全了,門房馬上就來領你去看房間。好了,你動作快點,不必過分講究,這裡人們中午穿衣服是很隨便的。」

  姨媽一招手,一個穿號衣的小廝便飛跑過來接過了箱子和雨傘,然後去取鑰匙。電梯沒有一點聲音,飛快地到了三樓。小廝在走廊中間停下,開了一間屋門,然後就脫帽退立一旁,這一定就是她的房間了,克麗絲蒂娜向屋內走去。但剛一到門口,她便愕然停步,以為走錯了地方。原來,對於一個習慣於在貧窮寒酸的環境中生活的克萊因賴芙林鎮的小郵務助理來說,不論怎麼努力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思想擰過來,敢於相信這個房間竟是給她預備的。這是一個異常寬敞、闊綽豪華、光線充足、裱著色彩豔麗的壁紙的房間,一大束陽光像沖出一道水晶閘門那樣,從大開著的兩扇陽臺門瀑布般傾注進來。

  金色的光流恣意地沖刷著屋子裡每一個角落,屋裡每件東西都沐浴在這洋溢滿室的金燦燦的萬道光華之中。磨光的家具亮如水晶,黃銅和玻璃器皿耀眼奪目、晶瑩閃爍,甚至繡花地毯也蔥綠滴翠,飽含生機,恍如自然的青苔。整個房間就像天堂之晨一般朝氣橫溢,她驚呆了,被這突然出現的、無處不在的、耀眼炫目的光亮弄得眼花繚亂,不得不稍稍等待一下,直到吃驚得戛然而止的心臟又恢復了跳動,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趕緊跨進屋裡夫上了門。第一件令人驚異不止的事情是:世界上竟還有這些東西!竟然會是這樣光明美好!驚歎之餘,接下便是第二個念頭,那個多年來總是同自己渴望得到的東西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的念頭:這一定很貴很貴,得多少、多少錢啊!這裡一天的花銷,肯定比她在家裡一個星期,不,一個月掙的錢還多!她難為情地——什麼人才有資格像住在自己家裡一樣在這裡住啊——環視一下四周,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在昂貴的地毯上輕輕邁步。

  然後,她才開始懷著十分敬畏的心情、同時也充滿熾熱的好奇,走近這一件件貴重物品。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鋪:真的可以在這樣清爽、雪白的床單上睡覺嗎?還有那印花綢面鴨絨被,摸在手裡是那樣的輕柔。手指一按,燈就刷地亮了,把屋子每個角落都塗上了一層溫暖宜人的粉紅色調。新的發現——接踵而來,洗臉池和梳粧檯潔白、鋥亮,上面擺著一套鎳制洗漱用具;安樂椅既深又軟,坐下去你得費點力氣才能從它那富有彈性的座子上站起身來;磨光的上等木料製作的家具,同牆紙那春意濃郁的油綠色相映成趣,非常和諧。瞧,在這兒桌上,為了歡迎她而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裡插上了一束盛開的火紅的四色石竹花,這簡直就是從一支水晶號角中向她吹奏出一支威武雄壯、有聲有色的歡迎樂曲!這富貴華麗的景象是多麼像夢境一般美好!想著自己可以觀看、使用、享有這些東西,在這裡度過一天、八天、十四天之久,她心中充滿了預先感到的巨大喜悅,便輕手輕腳地、戰戰兢兢地滿懷柔情走近這些自己從未見過的用具,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一樣接一樣,沉浸在接二連三的狂喜之中,直到突然像踩著蛇那樣猛然後退一步,差點摔倒在地。

  原來,她竟糊裡糊塗地將壁櫥的門碰開了——於是從虛掩著的二道櫃門上的一面意外出現的鏡子裡映出一個真人般大小的人像,活像玩具盒上畫的吐著紅舌頭的魔鬼!——她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她自己!真是太殘酷了,這是整間陳設極為高雅的房間裡惟一刺眼的東西!這當頭一棒使她兩腿發軟,因為她毫無精神準備,猛然看到自己那樣黃得俗氣的、毛裡毛糙的旅行大衣,那頂壓扁了的草帽,還有草帽底下那張驚慌的面孔。「哪裡溜進來的一個女賊呀,快滾出去!別弄髒了這房子!到你應該呆的地方去!」她仿佛聽見鏡子在厲聲呵斥她。

  真的,她驚愕地想道,我怎麼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異想天開,厚著臉皮想住這樣的房間,在這樣的世界上生活!這多丟姨媽的臉呀!她說什麼來著,叫我別過分講究了!好像我有多少漂亮衣服似的!不,我不下去了,還是呆在這裡吧,還是回家去吧。可我怎麼躲起來,怎麼趁別人還沒有看見我,還沒有感覺我討厭就及時地、迅速地離開呢?由於躲避鏡子,她不由自主地使勁往後退,一直退到陽臺上了。她雙手死死抓住欄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樓下。只要一狠心,就萬事大吉了。

  這時,下面鑼聲又一次示威似的響起來,我的老天!她想起來了——姨爹姨媽還在下面大廳裡等著自己呢,而她竟然還在這裡瞎磨蹭。臉也沒有洗,甚至連那件令人作嘔的處理品大衣都還沒有脫掉。她急急忙忙打開藤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可是當她把卷在一塊橡皮墊裡的東西攤開來,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著那質地粗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幾樣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幾文錢的盥洗用具時,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別人那充滿優越感的、譏誚的、看熱鬧的眼光面前。

  女僕在收拾房間時會怎樣想呢?她准會馬上到樓下服務員中間取笑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賓館就都會知道了,而她不得不每天從他們身邊經過,天天如此,心慌意亂地趕緊低下頭,讓人家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議。唉,姨媽對此是毫無辦法的,這是掩蓋不住的,是一定會漏餡的。無論在哪裡,她每走一步都會捉襟見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見她衣服和鞋襪遮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磣和卑微。但現在是只能進不能退了,姨媽在等著,她還說姨爹是個急性子。穿什麼好呢?天哪,怎麼辦?

  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綠色的人造絲女襯衫,可是,昨天在克萊因賴芙林還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級的東西,此時在她眼中卻變得又粗陋又俗氣了。不如穿那件白襯衣吧,它還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花瓶裡那些花拿上,舉在胸前,也許那火紅的豔麗色彩可以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按這個想法做了之後,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從樓梯間裡的客人們身旁走過,飛快地跑下樓去,——僅僅為了擺脫怕別人細看自己這一畏懼心理的糾纏。這時的她面色煞白,上氣不接下氣,頭重腳輕,兩鬢之間陣陣暈弦、疼痛,恍惚間覺得自己是眼睜睜地墮入了萬丈深淵。

  姨媽在大廳裡看見她來了。真奇怪,這孩子是怎麼啦,瞧她三步並作兩步飛跑下樓,又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十分狼狽地從別人身邊跑過去!看來是個毛毛躁躁、慌裡慌張的孩子,嗐,真應該事先瞭解瞭解!哎喲,老天,她現在怎麼又那樣傻乎乎地站在大廳門口不動了呢?興許她是近視眼,要不就是有點什麼別的毛病吧?「噯,孩子,你這是怎麼啦?你的臉色很難看啊!你哪裡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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