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在國庫屬下的這間屋子裡,既無所失亦無所得,主宰這裡的是沒有花開花落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者不如說是一成不變的、持續不斷的死亡更為確切。在這批形形色色的物品中,所不同的只是損耗和更新的疾徐,而不是它們的命運。一支鉛筆可使用一星期,然後便有一支新的、完全相同的取而代之。一本郵政記事冊可使用一個月,一隻燈泡三個月,一本日曆一年整。為籐椅規定的更換期是三年,為坐在這把椅子上蹉跎歲月的某君呢,估計是三十至三十五年,屆時將有另外一位某君被安插到這把椅子上,說到底,沒有什麼差別。

  一九二六年,在離維也納約有兩小時火車路程、距克雷姆斯市①不遠的一個小小村鎮——克萊因賴芙林的郵務所裡,「公務員」這個可更換的設備部件是位女性,而且,由於本所屬於郵政系統一個較低的等級,她的官方職稱叫做郵務助理。透過窗玻璃,只能窺見她那使人頓生愛慕之心的文靜的少女側影。她嘴唇略嫌單薄,臉色蒼白,眼圈下面一抹淡淡的灰色;晚上,當她照例打開那驅除昏暗的電燈時,如果細看,會發現她的前額和鬢角已有一些皺紋了,然而無論如何,同窗臺上的錦葵和她今天放在鐵皮洗手池裡的一大把杜松枝比較起來,她終究是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諸多物品中最富生機的一件,看來至少還可以讓公家使用二十五年。

  那只手指蒼白的嬌小的手,還要成千上萬次地將那格格作響的玻璃板推起、放下。它還能以同樣機械的動作,將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封信扔到郵戳臺上,幾十萬、幾百萬次地將蘸了黑色印油的黃銅郵戳砰砰蓋在郵票上,也許那熟練的腕子會越來越靈巧、越來越機械化,動作會越來越變成下意識的、越來越不受中樞神經支配,幾十萬封都是不同的信,然而終究是信;郵票也不是同一張,但都是郵票,日子不斷過去,今天不是昨天,明天不是今天,可都是同樣的一天: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兩點到六點。在這宇宙萬物不斷新陳代謝、新舊更迭的年月裡,公務卻始終不變,永遠是老樣子。

  ①克雷姆斯,多瑙河畔奧地利古城,在維也納西七十餘公里。

  在這萬籟俱寂的夏日上午,坐在小玻璃窗後面的頭髮淺黃的女郵務助理也許正沉浸在這一類遐想之中,也許她只是在慵懶發呆。總之,她那無所事事的雙手已從桌上滑落在懷裡,一動不動地交叉著,顯得瘦削、疲憊、蒼白。在這赤日炎炎、火燒火燎的七月天的中午,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不必擔心有多少事要做,早班郵件已經處理完畢,信件早已由那個嘴裡時時嚼著煙葉的駝背郵差辛特費爾納送到各家各戶,天黑以前工廠不會再送包裹和貨物樣品來辦托運,要說寫信吧,農民這會兒是既無興致又無時間。

  他們靠頭上戴著大寬簷草帽遮蔽烈日,此時正在鎮外老遠的葡萄園裡耙地。孩子們現在也不上學,光著腿在小河裡追逐嬉戲,郵務所門前那一塊塊鼓鼓的路石,在中午時分灼熱似火的驕陽下空蕩蕩地靜臥著。現在要能在家裡小憩,做個清夢該有多好!放下來的百葉窗提供了人工的蔭涼,紙張、表格都在它們各自的抽屜和架上入睡了,電報機和電話機,在朦朧的金色光線中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微微閃光,寂靜宛如一層厚厚的金色塵霧覆蓋著所有物品,只有蚊子發出的像小提琴一般尖細的嚶嚶聲和一隻褐色黃蜂發出的像大提琴一般低沉的嗡嗡聲,在關閉著的幾扇窗戶間演奏著一種小人國的夏日樂曲。

  這間涼快的屋子裡惟一不停地運動著的東西,是掛在牆上兩個窗子之間的鑲著木框的掛鐘。它每秒鐘輕輕嘀嗒一聲,就吞掉一滴時間,但是,這微弱、單調的聲響與其說在喚醒人,不如說催人入睡。女郵務助理就這樣在一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半麻醉狀態中,在她四周那個小小的沉睡的世界包圍中木然閑坐著。她本想做點手工活,這從她準備好的縫衣針和剪刀便可以看出來。但那沒有完成的針線活皺成一團滑落在地上,她不想把它拾起來,也懶得費這點力氣。她渾身放鬆、呼吸十分平緩地仰身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盡情地領略著這種無所事事怡然自得之感——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這時,突然「嗒」的一聲使她猛地驚醒過來。接著是更響亮、更清脆、更急切的嗒、嗒、嗒聲。莫爾斯電報機像掙脫羈絆的小鹿東突西撞,鬧鐘也丁零零響起來。這意味著:一份電報——克萊因賴芙林鎮的稀客——在鐘鼓齊鳴中駕臨了!女郵務助理猛的一下擺脫了懶洋洋、軟綿綿的精神狀態,一個箭步來到電報機旁,裝上了紙帶。她幾乎還沒有看清電碼頭幾個字,便覺心潮騰湧,熱血一直升到發根。因為,自打她在這裡工作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電報紙上!她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讀著這打好的電文,一點也摸不著頭腦。

  這是怎麼回事呀?有什麼事?是誰從蓬特雷西納①給自己拍來電報?「奧地利,克萊因賴芙林,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竭誠歡迎,隨時等待你,日期不拘,行前電告抵達時間即可。祝好!克萊爾及安東尼。」她尋思著:等著她去的這位安東尼是誰呢?是女的還是男的?是哪個好友同她開個好心的玩笑吧?可是接著她突然想起,好幾個星期前媽媽就對自己講過,說姨媽今年夏天要到歐洲來,對了,她是叫克拉拉②呀。還有安東尼,這准是她丈夫的名字,只不過媽媽一直管他叫安東。唔,現在她記得更清楚了,幾天前不正是自己親手把一封瑟堡③的來信交給了媽媽,而媽媽總是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絲毫沒有透露信的內容嗎?

  然而電報分明是打給自己的,這又怎麼解釋?難道竟是要她上蓬特雷西納到姨媽那兒去?這可是從來沒有說起過的呀。於是她盯著這張還沒有貼到信紙上去的紙條、這份她在這裡接到的第一封打給自己的電報,一遍又一遍地、好奇地、將信將疑地、心神慌亂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讀著這張奇怪的字條。不,決不能等到中午了。她得馬上去問媽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下狠心拿起鑰匙,鎖上郵局大門,向街對過自己的住處跑去,激動中竟忘記關上電報機的制動手柄。於是,在這間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那黃銅電報機打字鍵就在空白紙帶上不斷嗒、嗒、嗒地空打下去,仿佛氣呼呼地對人們忽視它的存在表示憤慨。

  ①蓬特雷西納,瑞士旅遊、療養勝地。
  ②克拉拉,即克萊爾的德語稱呼。
  ③瑟堡,法國科唐坦半島著名港口。

  電報的迅速每每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它往往比人們的思想還快。你看,像一道無聲的白晃晃的閃電照進奧地利死氣沉沉的公事房的這幾行字,是僅僅幾分鐘前才在距此有三國之遙的恩加丁①地方,在龍膽般純淨的天空下,在那使人神清氣爽的、淡淡的藍色冰川的陰影中寫的,現在,發報人填寫的電報表格還墨蹟未乾,而電報的內容和呼喚已經如迅雷一般襲入一顆震驚的心了。

  ①恩加丁,著名的療養勝地,蓬特雷西納即屬上恩加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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