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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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長篇小說是斯·茨威格的遺稿,於一九八二年由法蘭克福S·費歇爾出版社首次出版,本譯本曾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時書名譯為《富貴夢》。

  奧地利的每個鄉村郵電所都差不多:知其一而盡知其他。它們都是在弗蘭茨·約瑟夫時代①仰仗同一筆經費、用同樣寥寥可數的陳設裝點起來或不如說劃一起來的,處處顯示出官府財政衙門那種不耐煩的神氣,就是走到極為偏僻的、嗅得到冰川氣息的蒂羅爾②山村,也處處清一色地散發著一聞便知的奧地利舊衙門氣味:冷冰冰的煙草味和積滿塵土的文牘黴味。到處是千篇一律的佈局:一道中間裝著玻璃板的木板牆把房間按嚴格規定的比例分成兩半:一邊誰都可以進來,另一邊則是公務重地。國家不怎麼歡迎它的公民在人人可以進入的那一側滯留較長時間,這一點從那裡既無落座處也不提供任何別的方便上看,就一目了然了。

  在公眾區域內,惟一的家具多半只是一張顫巍巍的、瑟瑟縮縮倚牆而立的斜面寫字臺,鋪在上面的那塊破舊不堪的油布,被不可勝數的斑斑墨蹟染成了烏黑色——雖然誰也記不起那嵌進桌面的墨水瓶中除了積滿灰塵、幹得無法蘸寫的一團濃漿之外還見過什麼別的東西。如果這張桌上的筆槽裡偶爾放著一杆鋼筆,那也肯定是斷了筆尖的,根本無法書寫。對於美觀,節儉的國庫也像對陳設一樣毫不關心:自打共和國③從牆上取下了弗蘭茨·約瑟夫的肖像以來,現在頂多可以把貼在肮髒的石灰牆上那些刺眼的廣告畫說成是屋內的藝術裝飾品了。

  這些大紅大綠的招貼,還在那裡為早已過時的展覽會招待觀眾,或者為彩票招攬生意;在某些邊遠局所,甚至還有宣傳購買戰時公債券的④。這些廉價壁飾,充其量再加上一張無人理睬的「禁止吸煙」的張貼,便是國家在公眾室內表現出的全部慷慨了。

  ①弗蘭茨·約瑟夫時代,指奧地利皇帝(1848-1916)、匈牙利國王(1867-1916)弗蘭茨·約瑟夫一世(1830-1916)統治時期。
  ②蒂羅爾,奧地利西南州名,地勢高,阿爾卑斯山橫貫命境,一九一八年南部劃歸意大利。
  ③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奧地利成立共和國。
  ④此時距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八年。

  界柵另一側的景象,倒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在這裡,國家在一塊小小的地盤上十分密集地、象徵性地、清清楚楚地展示著它的權力和幅員。屋子一角放著一隻鐵錢櫃,從窗戶加了鐵柵可以推測,那櫃裡的確經常收藏著可觀的財富。一架有活動底座、擦得鋥亮的黃銅莫爾斯電報機,是室內的豪華奢侈品。相形之下,旁邊那台放在黑色鎳制托架上的電話就遜色多了,僅僅這兩件為屋子增添著某種喜氣和敬畏感的物品就佔據了較大的空間,因為是它們接上銅絲以後把這個偏僻的小鎮同全國廣大地區聯結在一起。

  不過這樣一來,其他郵政用品和器具就只得委屈一下了。稱郵包的磅秤、信袋、書籍、文件夾、帳簿和登記冊,還有嘩啦作響的存放郵資的圓筒、天平、砝碼、黑的藍的紅的和淡紫色的鉛筆、回形針、夾子、繩子、印油、海綿、吸墨器、膠水、小刀、剪子和裁紙刀——這些郵政業務所需的五花八門的用具,亂糟糟地堆在寫字臺上兩尺見方的小塊地盤上。在那許多抽屜、櫃子裡放著多如牛毛的、不斷更新的大疊大疊紙張和表格。然而這種表面的鋪張和闊氣,實際上只是眼睛的錯覺罷了。

  原來,國家對於它這些不值錢的用品,每一件都是暗中記錄在案,毫不含糊的,從用剩的鉛筆頭到撕破的郵票,從殘破的吸水紙到鐵皮洗手池中被水漂走的肥皂片,從公務室照明的燈泡到鎖門的鑰匙,無論是在使用著的還是已經報廢的,國庫都要求它的雇員——登記造冊,不得有半點馬虎。鐵爐子旁邊掛著一張用打字機打印的詳盡的物品清單,上面加蓋了公章,再加上一個字跡潦草得無法辨認的署名,這就使它具有了權威的力量,它用鐵面無私的數字,將郵務所內哪怕最小、最不值錢的公務用品全部開列出來。凡是清單上沒有的物品,一律不得放在公務室內。反之,清單上開列的任何物件,則必須放在室內,隨時可以拿到手。這是公務、規章和法度的要求。

  嚴格說來,這張打印的物品清單還應該包括一個人。這個人每天早晨八點鐘推開窗口玻璃板,使那些原本沒有生命的用具活動起來。他打開郵袋、加蓋郵戳、支付匯款、開收據、稱郵包,他用藍紅黑各色鉛筆在紙上書寫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他拿起電話聽筒、搖動莫爾斯電報機手柄。但也許是出於某種照顧吧,這位多半被公眾稱為郵政助理或郵務官的某君並未列入這張硬紙清單。他的大名記錄在另一張公文紙上,放在郵政管理局另一個科室的另一個抽屜裡,然而同樣是經過嚴格審查、核實,有案可查的。

  這間籠罩在雄鷹紋章的神聖氣氛中的郵政辦公室,從來也沒有發生什麼顯著的變化。自然界永恆的生滅法則,碰到國庫的圍牆也會撞個粉碎;屋外四周樹木從開花到禿枝,小孩長大成人,老人離開人世,舊房衰敗坍塌,新樓拔地而起,可是公務所卻以它永世不變的氣派,昭示著它那超乎自然的神奇力量。你看,在這塊領地上的每樣東西,不論是用舊了的或丟失的,還是磨損變形而報廢的,經過向上司呈報之後又補發同樣的一件,從而為變化多端的世界作出榜樣,顯示出國家的優越性。

  內容更換了,外形卻依舊,牆上掛著一份日曆,每天撕掉一張,一周七張,一月三十張,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變成一張薄紙,用完,就報領一本新的,同樣紙型,同樣大小,同樣規格:這就是說,新的一年來到了,可日曆還是原樣,桌子擺著一本分欄結算賬冊。左邊一頁數字寫滿了,就在右邊一頁接著寫上累計數字,這樣一頁頁寫下去。到最末一頁寫滿,賬冊用完,便開始一本新的:同樣類型,同樣大小,同前一本毫無區別。今天消失的,明天又出現,千篇一律,就像每天上班那樣,所以,那同一張木板桌面上總是擺著那些東西,毫無變化,老是那些一色一樣的紙張、鉛筆、直尺、表格,無休止地在更換,但始終是同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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