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雨天炎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為慎重起見,在此寫下這家賓館的名稱:」吉涅希賓館。「住宿費每人三百五十日元。一人一個房間,便宜至極。這是一家相當奇妙的賓館。首先,服務台後面是伊斯蘭教禮拜堂,三張榻榻米大小,在這裡脫鞋上去,頭觸地板做禮拜。有如此名堂的賓館還是頭一次見到。土耳其這個國家在伊斯蘭教信仰方面並不怎麼嚴格,而這裡也許是接近敘利亞的關係,伊斯蘭教色彩非常濃厚。不能喝啤酒估計也是這個原因。穿短褲行走,滿城的人都射出深惡痛絕的目光,甚至有人看見我而往地上」呸「一聲吐了一口。進店買蘇打餅乾和礦泉水,店裡問道」你是伊斯蘭教徒嗎?「我說不是的一瞬間還擔心不賣給我,好在賣還是賣了。不過對外來者絕對不是友好城市。和西西里半斤八兩。

  對了,這家賓館的禮拜堂的最裡頭是儼然中庭的開放式空間。一樓有淋浴室(難以置信的是,這裡的淋浴紅龍頭是冷水,藍龍頭是熱水。而我在最後一瞬間才明白過來,以致一直氣呼呼地用冷水淋浴)。而且,周圍有一股不折不扣的大便味。但畢竟三百五十日元,牢騷發不得的。城裡還有一家不難推測比這裡更差勁的賓館。選哪家是個人自由,儘管不是多麼開心的自由。

  賓館前面是24 號國道,油罐車鬼哭狼嚎地一輛接一輛呼嘯而去,徹夜不息,清晨都不中止。想喝酒再睡,卻又沒酒。窗扇被公路振得瑟瑟搖顫不止。而且淩晨時分幾乎所有的油罐車通過時都毅然決然地按響喇叭。就像某種暗號:噢噢噢——!我實在疲勞至極,好歹入睡,但還是被一再吵醒,不由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像《蘭博2 號》那樣用火箭炮把這裡的一切炸個粉身碎骨。

  除24 號國道以外,城中所有的路都髒兮兮黑乎乎。剛進城時,主幹道上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像被野外放養似的晃晃悠悠走來走去。此牛在我睡覺前還在走,早上出去外面牛仍悠然漫步。或者城裡沒有收容老牛的窩棚也未可知。反正是個哭笑不得的地方。我散步當中,一個老伯問我是不是荷蘭人。我到底哪裡像是荷蘭人?

  對了,吉茲雷正好由這條老牛漫步的主幹道分成兩部分。這是因為,此城有兩大家族,這兩大家族世世代代進行血腥對抗。這方面也同西西里相似。兩派居民從不說話,住的地方也不同。他們以這條主幹道為界左右分開居住,絕不混雜。這邊有郵局,那邊有藥店。但是,這邊的人不去那邊的藥店,那邊的人不來這邊的郵局。無論怎麼看都是路易斯·卡勞爾式超現實主義荒唐無稽的事情。不過畢竟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城鎮,就不評頭論足了。

  吉茲雷還有一件事讓我記得清清楚楚。晚間快十一點時我去洗臉間刷牙,旁邊洗臉台一個年輕男子在刷皮鞋,這倒也罷了。雖說不大衛生,但並非很不自然。問題是此人是把鞋穿在腳上刷—— 「嘿喲」一聲抬腿插進洗臉盆連腳整個刷洗,作為姿勢相當辛苦。況且襪子也穿著。這的確是——不親眼看見怕是很難明白——異乎尋常的光景。反正我是匪夷所思。因為互相瞧見了,我說了聲「晚上好」,對方也極為正常地回道「晚上好」。接著我刷牙,他繼續刷鞋。何苦非那麼做不可呢,晚間十一點連鞋帶腳一起洗,或者把腳插進洗臉盆刷鞋?我至今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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