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雨天炎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對方思考了五分鐘對策。但終究放棄努力,去哪裡不見了。我舒一口氣,繼續寫日記。不料不出十分鐘,另一個男人走來坐在我桌子對面:「excuse me。」簡直無可奈何,連安心寫日記都無從談起。

  我不再寫日記,走出咖啡館在街上散步。行走之間,發現這是格外奇妙的鎮。街上有很多人(鎮口處寫道此鎮人口兩萬),卻好像全都無所事事。或坐在路旁,或站著閒聊,或喝茶,或單單東遊西逛,幾乎沒有人看得出在正經做什麼營生。這方面和日本的城鎮截然不同。日本的城鎮基本都有營生,或掃除,或買東西,或運東西,或匆匆去哪裡,或蹓狗,或幽會。可是這裡不一樣,根本找不見具有明確目的的行為,而無目的行為倒是可以把握幾樁。

  我坐在鎮中心廣場上半看不看地看著街頭景象。正看著,一個黑膚色中年男人走來站在我正面三米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看我的臉,簡直紋絲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往臉上盯視。我不樂意被別人這麼看,遂以眼還眼地回視對方。但對方絕不移開眼睛。而且那並非出於針鋒相對或吵架的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不轉眼珠罷了。無論視線怎樣從正面射來,對方都好像絲毫不以為然。我也始終看著對方眼睛,但到底堅持不住,決定以走為上。就算對視幾個小時,也不可能戰勝那對眼睛。那眼睛裡不含有任何感情,與其說是看人,莫如說是看地面上出現的深洞。

  在這個鎮,我被很多人以那樣的眼睛看過。走路之間,會突然有人像凍僵一樣在那裡止步立定死死看人,幾乎能把人看出洞來。擦肩而過時給人一閃掃一眼倒無所謂,但一再被人如此直勾勾地盯視,心情迅速黯淡下去。

  走了好大一陣子,總算碰見一個領小孩的女人。沒穿裙子,但我想應該是女人。腦袋整個圍著猶如黑包袱皮的紗巾,全然看不出男女,若不仔細看前後都分辨不出。這是我在此鎮遇見的唯一女性。原以為討厭照相,不料實際面對照相機時卻一副欣喜的樣子,甚至擺出姿勢。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僅僅停留一個小時,卻累得渾身癱軟。

  「這裡總覺得不是滋味,快點離開為好。」松村君說。我也同感。最後向警察問了一次路:從這裡去烏爾德雷的國境線的路在地圖上細得不得了,通行沒有問題麼?

  他看了看我們的帕傑羅,說這個還差不多。「普通車是不大容易,這個去得了。No problem。」他和顏悅色地說。

  我們擔心是不是果真這樣,是不是真沒問題。可是別無他路可走,只能先去烏爾德雷再說。

  實際上這條路上充滿登峰造極的problem。路本身就翻山越嶺異常險峻,但問題不僅於此。後來查閱得知,此路是庫爾德山嶽武裝遊擊隊出沒的最糟糕的地區。警察對此當然一清二楚,但不告訴。因為在正式場合那裡不存在什麼遊擊隊。據說遊擊隊數量約有一千人,頻繁襲擊部隊營地,絕對不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徒步旅行和野營(啊,我們卻一無所知地在那裡野營)。

  我們的車只被一夥庫爾德武裝分子攔住過一次,他們拿的是手槍和老式來複槍,頭上全部纏著伊斯蘭頭巾,曬得黑黑的,臉上刻著很深的皺紋,毫無表情可言,唯獨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氣氛如箭在弦。我從衣袋裡掏出萬寶路遞給每人一支。五個男子拿過萬寶路叼在嘴上。我用打火機點燃。誰都一言不發。僵硬的沉默持續好長時間。強烈的陽光照得來複槍閃閃發光。依然鴉雀無聲。

  又過了一會,一個男子來到我身旁,直挺挺地探出臉,突然用手指翻出眼白,並用土耳其語向我解釋什麼。他在我臉前三十釐米的地方一動不動翻眼白翻了三十秒。細看之下,眼睛紅腫紅腫的。不知他說了什麼。聽明白的只有一句:「你是從維也納來的麼?」我說不是,對方遺憾地搖了搖頭,對我說可以走了。

  當時倒不清楚,其實他們很可能是從伊拉克越境逃來的庫爾德人,並且希望我看清被芥子氣搞壞的眼睛。因為此外沒有任何特意讓我看眼睛的原由。估計他把我們看成是從維也納來的觀察團。估計他們是在伊拉克軍隊實施的毒氣戰中失去家人的人,希望我們向全世界公佈伊軍的行徑。因為此時、尤其此時——前面也寫了——伊拉克政府已完全禁止越境庫爾德人接觸外國記者。我對他們十分同情,雖說情況不明,但仍為什麼也未能為他們做而感到歉然。

  這且不說了。不過情景可想而知,在山路上被一夥武裝了的庫爾德人攔住車,團團圍住,突然在眼前翻白眼——這可是相當恐怖的場面。我可不大願意有此遭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