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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們用車拉過好幾次徒步巡邏的士兵。說來難以置信,土耳其服役期間的士兵要徒步巡邏。一般兩人一組提著機關槍和地雷在烈日炎天下無精打采地走路。車一來就揚手叫停,讓把他們送到目的地。起初見他們揮手我們以為要接受檢查,慌忙停車。但他們大多只是請求「能不能送去基地」。態度隨和得很。因為同路,讓他們搭車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放在車板上的機關槍口對著自己脖子——就算上了保險栓——叫人很不是滋味,握住方向盤的手滲出汗來。

  不過,儘管武器裝備可怕,但奇異的是他們個人並沒給我們以恐怖感。總的說來,在他們身上我們感到的只是有些不忍。他們坐上了我們的車,卻總是非常緊張。在他們看來,乘坐日本人開的車是根本無法想像的事。在車上他們十分好奇地四下環視,或捅一捅收放兩用機,或就照相機和同伴唧唧喳喳,那緊張與好奇心相持不下而達到極限狀態的眼神照在車內鏡裡,有時甚至讓人忍俊不禁。他們的表情同被關在擺滿玩具的房間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假如我會說土耳其語或者他們會說英語,我想可以互相說很多話。遺憾的是我們只能用極簡單的土耳其語和英語勉勉強強進行交流。但因了一支煙一塊口香糖,他們會很大程度上放鬆下來。他們終究是亞洲士兵——這樣的感覺或許莫名其妙——他們同我迄今看見過的美國和歐洲士兵感覺上完全不同。同美國和歐洲士兵相比,即使語言不通,我也好像更能理解他們的心情。我想這不僅僅因為同是亞洲人這一單純的原由,而是因為我能從他們的眼睛中感覺出某種純粹或扭曲的東西。

  從土耳其兵這個詞中想像到的,是例如《阿拉伯的勞倫斯》中出現的粗野而殘忍的土耳其兵。但我認為那是歐洲人心目中的土耳其兵。以作為日本人的我的眼睛看來,看不出他們有多麼粗野和殘忍。看上去普普通通,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鄉下青年。和曾經支撐舊日本軍的是同一階層青年。無知、純樸、貧窮、吃苦耐勞。想必無論上級往腦袋塞什麼都信以為真。那種場合到來的時候,也許會變得粗野和殘忍,一如所有國家的所有軍隊的士兵。但此刻這麼抱著北約步槍津津有味吸著萬寶路的他們既不粗野又不殘忍。還是孩子。

  在東部國境,我們一天遇上了十多次檢查。每次都有槍口對著。不過膽戰心驚的只有一次。那是被戴貝雷帽的特種部隊攔住的時候。他們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們是精英,是真正的行家。首先眼神不同,那是能夠把對方渾身剝光的眼睛。而且長的是歐洲人臉型,不是亞洲方面而是歐洲方面的面孔。冷冷的藍眼睛。他們徹底核查了我們的護照。彬彬有禮,泰然自若,然而令我們一陣膽寒。緊接下去由亞洲臉型士兵檢查的時候,我莫如說為之釋然。護照也沒好好看一眼,只管好奇地往車裡打量。並問一句「喂沒有煙?」我說沒有。於是遺憾地咧嘴一笑,做出放行的手勢。情況大同小異。

  從多烏巴亞澤特開往凡湖途中,要通過離伊朗邊境僅一公里的地點,是距伊朗邊境最近的地點。這裡的警戒異常之嚴。因為是庫爾德人越境、販毒分子活動(此乃這一帶的正業)和難民流入最活躍的地點之一。從這裡到哈裡卡,士兵被遊擊隊打死——土耳其人絕對不向外國遊客透露——並不罕見。檢查站比比皆是。糟糕的是我們走錯一條路,沒走正路(其實也不是什麼像樣的路),而從更為偏僻的國境一側遍地岩石的山路通過。沒走多遠就有一個檢查站,手持自動步槍的兩個士兵躥到路面,用槍口對準我們喝令停車,臉色高度緊張。比檢查站高出一截的地方堆著沙包,架著機關槍,槍口同樣對著我們這邊。因為選擇了一般人不走的道路,受到懷疑也是沒辦法的事。亞洲臉士兵面無表情地拿過我們的護照,遞給悄然從裡面出來的歐洲臉中尉。中尉看樣子二十五六歲,一副知識分子模樣,顯得有點疲勞,頭髮亂篷篷的,睡眼惺忪,好像剛剛過完夜生活回來,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剽悍之人。腰間倒是插一把大手槍,但不太相稱。中尉「啪啪啦啦」翻護照翻了好一陣子,然後用英語問我們去哪裡,我們說去凡湖。他看一會兒我們的臉,然後讓手下士兵查看車後座行李。查得不很嚴,但還是大致查了一遍。臉色都那麼難看,緊繃繃的,中尉不知如何處理日本人,再次盯視護照。士兵等待他的指令。士兵共有十人。

  我心生一計,問中尉「可以給您照一張相嗎」。因我覺得大家都那樣緊張,而我這麼輕鬆地來一句說不定反而有效果。若我們緊張起來,對方更緊張。沒指望能夠拍照。想必對方回答「NO」。因為此前我嘗試幾次給士兵照相,每次都被拒絕了。

  不料這麼一說,「夜生活」中尉竟綻出笑容,說道:「啊,照相?可以呀,照吧!」周圍「亞洲臉」士兵們聽了也都對視一笑。於是場上氣氛陡然一變。檢查也好身份盤問也好都不翼而飛。我也沒以為這招能靈。歸根結底,大家都很喜歡照相。駐紮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上級只有中尉,既然中尉說可以,便再也無需顧忌。形貌剽悍的中士也好鄉下人長相的普通兵也好都把自動步槍扔在那裡,友好地照了張紀念相。身後紅地星月土耳其國旗翩然飄揚,翻過山丘一公里外就是伊朗。當然還有一個人按中尉的命令守著機槍監視路面,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徹底放棄警備。他顯得十分遺憾,但無可奈何,畢竟是軍隊。

  紀念相照罷,中尉命令一個士兵拿茶來。上茶的樣子和日本上茶時差不多。另一個士兵搬來椅子。看氣氛要聊很長時間。土耳其人進行個人交往,必然聊得很長。本來就喜歡親近別人,好奇心又強,而且時間觀念比我們日本人淡薄,一聊就聊得很長。這位「夜生活」中尉也不例外。但在國境警備隊被請喝茶是很少有的事,加之好像蠻有意思,於是我們決定在這裡坐下來品嘗土耳其茶。我、松村君和中尉坐在椅子上喝,士兵們圍成一圈定定地看著我們。這裡會英語的僅中尉一人,因此對他來說能同我們用英語暢談似乎是向大家顯示權威的好機會。雖說樣子像「夜生活」,但還是夠了不起的。實際上大家也心悅誠服地看著他。土耳其軍隊的軍官大部分是知識分子,無論長相和氣質都同下士和士兵們不一樣,總之感覺上「天生不同」。這裡的中尉也長著金髮,個頭也最高。其他人剃著光頭,唯獨他留著頭髮。士兵們個個敦敦實實,一副「百姓」模樣。徹頭徹尾的階級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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