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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希臘篇
  第10章 亞吉亞·安納——再見,阿索斯

  晚飯後沒別的事幹,於是拿出關於阿索斯歷史書,歪在床上查閱卡胡索卡裡貝亞是如何形成的。書上說,卡胡索卡裡貝亞是由四十個卡裡比(像一家人那樣生活的人數少的小修道院)合在一起成立的。最初住在這裡的是一個名叫馬克希莫斯的隱士。此人似乎是個討厭人類的、或者真正是個偏執型隱士。一開始他在近海處蓋了一座茅廬一個人,自得其樂地過著隱士生活。及至後來其他僧人趕來在附近建房子的時候,他嫌他們妨礙修行,一把火燒了自己住的小屋移居崖頂。或許是個急性子人,撤離倒也罷了,付之一炬未免過激。總之,這座貼在石崖上的地形奇妙的鎮便是這樣形成的。鎮的創始本身就夠偏執的,而且這種偏執至今似乎仍然作為此鎮的特性根深蒂固地留傳下來,我覺得。

  也可能是這裡負責投宿的僧人不大希望來人,因而就算不燒小屋(——燒不過來),也要拿出發黴麵包儘快把我們打發走。若真是這樣,其戰術便成功了。吃早餐時我們一看見用水泡脹的發黴麵包上來就蔫頭耷腦,而且這回還配了發黴長毛的魯克米果凍,再加上鹽鹹奶酪和咖啡。但因肚子餓了,只好含著眼淚悶頭咀嚼。

  「喂喂,是不是在找我們彆扭啊?」松村君說。過激意見。

  「僧侶們在那邊享受美味佳餚呢!」O 君接道。

  「如此說來,這裡的僧侶們血色相當不壞,肚皮也鼓起來了。」松村君繼續下文。

  「不過貓是老實的,如果真是那樣,根本不會來這裡吃發黴麵包,早聞出香味兒跑去那邊了。」我說。

  一時議論紛紜。但有一點意見一致:盡可能快些離開這裡。去處是亞吉亞·安納的小修道院。它也來隸屬於格蘭德·拉布拉。雖說來到這地方不能指望肥吃肥喝,但總會比卡胡索卡裡貝亞略有好轉,但願。

  從卡胡索卡裡貝亞去亞吉亞·安納的路又很糟糕,不折不扣是阿索斯最糟的路。山迅速變險,穀迅速變深。攀上攀下,攀下攀上,連思考什麼都厭煩。唯一的救星是天氣好。途中同幾個僧人擦肩而過。不過來到這一帶,不湊到跟前已分不出是僧人還是乞丐抑或大馬猴了。衣服破破爛爛,發須任其瘋長,獨有眼珠轉來轉去——便是這樣的人在山裡遊走。路上遇見的一個老僧鄭重其事地忠告我們:「下次來時要洗心革面皈依正教。」

  走了一個來小時,體力耗盡,遂在山梁上擦汗,切開檸檬擠汁喝了。檸檬真是好吃,喝幾個也喝不夠。儘管酸,可全然感覺不出酸。連皮也「哢嗤哢嗤」咬了榨汁。走路須常帶檸檬,這是夏季在希臘旅行學得的一個教訓。

  不說點什麼提不起精神,於是邊走邊談吃:什麼在東京吃鰻魚去哪家店,什麼蕎麵條哪裡的好吃,什麼吃火鍋用的魔芋絲和豆腐哪個先放為妙,什麼吃京都的燒大蔥最好去哪裡等等,盡是些無聊廢話。但由於肚子正餓,交談越來越現實,描寫生動而具體。一如多數編輯表現的那樣——用出版社經費吃飯乃編輯的一項職責——O 君對飲食如數家珍,我也中意談論吃喝,於是說個沒完沒了,大可消磨時間。而松村君卻漸漸沉默下去,後來索性一聲不響。我這人一旦開口就喋喋不休,但此君聽得這種話,腦海裡的食物形象自動自發地急速膨脹,每當提起食物,他便痛苦得心如刀絞。「當時真的很難受。」後來他對我坦白。我心裡一陣歉然。不過早知如此,說得更刺激些就好了!這類描寫是我的拿手好戲。

  總之,我們便是如此饑餓,如此疲憊。昨晚到現在等於什麼也沒吃。背囊裡倒有一點蘇打餅乾和奶酪,但必須作為應急食品留到最後關頭。無可預料在阿索斯會發生什麼。

  如此這般,我們大約連續走了三個半小時。也是由於鞋號不大合腳,腳上的血泡破了兩個,趾甲翹了起來。說痛當然痛,但最後連痛都懶得感覺了,只顧挪動腳步。我因為平時跑步,對這種強行軍在某種程度是習慣的,問題是路況不好,何況已這麼馬不停蹄地走了四天。雖然是工作,但大城市長大的O 君也夠可憐的。

  十一點二十分好歹到了亞吉亞·安納。同卡胡索卡裡貝亞相比,這裡的人顯然客氣些。有咖啡和烏糟酒上來。烏糟酒委實夠味兒,酒味兒好像整個沁入骨髓。從小修道院可以望見眼下光閃閃的大海和港口。這裡也同卡胡索卡裡貝亞一樣,是在崖坡中間形成的集鎮。

  向僧人打聽船,答說今天的船已經開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問有沒有其他船,回話說若另外出錢也許肯來,於是請其往達菲尼港打電話聯繫。此人蠻熱情,甚至同船長談了價錢——「跟你說,要價是不是太高了?人家是從日本來的,怕不好接受吧。」如此討價還價了好長時間。最終以兩萬五千德拉克馬(注:希臘貨幣名稱。)敲定。看樣子僧人覺得很對不起我們,問道「要兩萬五千才來,怎麼辦?」貴固然貴(換算成日元,二萬元多一點點),但又有停留許可問題,決定雇下再說。「可以的。」我們說。

  過了一會,希臘人(多是在此停留的朝覲者)聚攏過來,七嘴八舌議論說這三個日本人花兩萬五千租船如何如何。兩萬五千對他們是相當不小的數目,很難相信出這麼大一筆錢租船。本想告訴他們從成田到東京市中心搭出租車也要這個價,但說來話長,遂作罷。我適當解釋說,雖然高得出格,但因為工作無論如何也得回去,又怕趕不上飛機。他們這才好像理解了。估計往下要把我們這件事議論好幾個月。

  船來之前就在那裡曬太陽消磨時間。我請為我們打電話的為人和氣的僧人領我去看禮拜堂。裡面牆壁上同樣滿滿畫著地獄圖和天堂圖。也有種種樣樣慘不忍睹的殉教和受難場景。對方非常親切地介紹禮拜堂細部,但因為是希臘語,具體聽不大明白。不過此人的確親切,說到「這位聖人被剜了眼睛」時做出真像要剜眼睛的手勢,所以大致意思可以把握。

  如此一來二去,船終於來了。船相當結實,看來是在渡輪時刻表以外臨時開來的,不妨說類似船長個人賺外快。從這裡到達菲尼一小時,從那裡去烏拉諾波裡兩個小時。這個路程租一條船兩萬日元多一點點,以我們的感覺算便宜的。碼頭上有對希臘人父子,希望一起乘船過去,問可不可以。當然可以。為父者三十五六光景,臉黑黑瘦瘦,小男孩十來歲。兩人從凱拉希亞來,把阿索斯修道院轉了一圈,這就要去代奧尼蘇修道院。一對沉默得不可思議的父子,其中總好像有什麼緣故。

  上得船,我們馬上脫下運動鞋打赤腳,只穿一條短褲躺在甲板上。途中在代奧尼蘇修道院靠岸放下朝覲父子,之後朝達菲尼駛去。進入阿索斯和離開阿索斯必經達菲尼。在達菲尼我們不得不重新穿上長褲。在神的庭院裡穿短褲是不敬的。達菲尼有個檢查許可證和簡單檢查行李的地方,看是否把修道院的寶物帶出,但沒那麼大動干戈。我們停留期間的過期也沒算回事,粗略掃一眼證件,OK。

  這樣,我們的阿索斯之旅終於落幕。到了烏拉諾波裡,我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進酒吧式餐館猛喝一通冰鎮啤酒,痛快得差點兒人事不省。接著就放開肚皮享受今世佳餚。點了鮮魚湯、炸薯條、musacà①沙丁魚和色拉。又從車裡拿來收放機,聽著「沙灘男孩」慢慢進食。現實世界。誰都不會再吃什麼發黴長毛的麵包。

  不料幾天過後,竟奇異地懷念起阿索斯來。說實話,即使是寫這篇稿子的現在也不由得懷念那個地方。在那裡生活的人、在那裡見到的風景、在那裡吃的東西極為真切地在眼前浮現出來。在那裡,人們雖然貧窮,但活得安靜而有高密度的信念。那裡吃的食物雖然簡單,但味道充滿活生生的實感。就連貓也有滋有味地吃著發黴長毛的麵包。

  我一開始就寫過,我這人幾乎沒有什麼宗教熱情,屬￿不輕易為事物所感動或者不如說是懷疑型的人。儘管如此,在阿索斯路上碰見的那個野猴般的髒兮兮的僧人叫我洗心革面皈依正教再來這裡時的情景也居然記得一清二楚。當然我不可能皈依正教,然而他的話具有神奇的說服力。較之信仰宗教,我想那①用茄子和羊肉做的希臘菜。

  更是對於人生方式的信念問題。說到信念,我覺得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像阿索斯這樣具有高密度信念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那是充滿無可懷疑的信念的現實世界。對於卡胡索卡裡貝亞的那只貓來說,發黴長毛的麵包也是最具現實性的東西之一。

  那麼,究竟哪邊是現實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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