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炎天(1)_村上春樹

一

　　希臘篇
　　第01章阿索斯——神的現實世界

　　「再見，現實世界」

　　先從烏拉諾波裡乘船。

　　阿索斯半島①巡禮之旅從這裡開始，並在這裡結束。從這裡出發，再返回這裡——若有意返回的話。

　　烏拉諾波裡位於阿索斯半島的根基部，是海濱一個觀光休閒小鎮。船七點四十五分從這裡的港口起錨，一天僅此一班。所以最好盡可能提前一天來到這裡在賓館住一晚上，翌日慢慢吃完早餐從從容容上船。可以說此乃上策。因為萬一趕不上這般船，就要在這烏拉諾波裡鎮上困守二十四小時，困到第二天早上。而這無疑是相當嚴重的情況（我們實際遭遇過一回）。

　　從烏拉諾波裡到達菲尼乘船月兩個小時。這個時間正好歪在甲板上舒舒服服曬太陽，而世界則因這兩個來小時的航行分成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烏拉諾波裡和達菲尼兩鎮之間便是存在如此決定性差異。一來兩鎮的形成方式根本不同，二來其所依據的規範和價值觀也完全相左。而且居民的種類和追求也不一樣。用一句話來說，烏拉諾波裡髒兮兮卻又令人眷戀，屬我等凡夫俗子居住的地方，達菲尼則屬建立在普遍性、清廉和信仰之上的聖境。每天一班的① Athos：亦稱阿克蒂半島、聖山半島。希臘東正教會（希臘正教）聖地，希臘僧侶自治共和國所在地，有「神權獨立王國」之稱。1600 多居民當中，多數為修士，少數為隱士。

　　渡輪便是把這兩座在很多方面不相容——即使不能說是背道而馳——的小鎮勉強聯繫起來。

　　烏拉諾波裡有幾家小旅店，有酒吧式餐館，有海灘，有碼頭，路邊緊挨靠停著掛德國車牌的野營車。鎮不大，沿一條路從這頭走到那頭，大多事都可以辦完。有漂亮的海灘、大得令人吃驚的停車場（大概因為來阿索斯的人都把車停在這裡）和碼頭。甚至還有一座看不出名堂的古老的石塔。酒吧式餐館飄出油炸小烏賊的獨特香味兒。戴深色太陽鏡、穿游泳衣的女郎拖著橡膠拖鞋緩緩穿過路面。同周圍光景簡直格格不入的邁克爾？傑克遜的歌從收放機裡流淌出來：each bad、each bad…一隻狗在背陰處酣然大睡，仿佛正在生死之間彷徨。一個背著旅行包的人如獲至寶地抱著四十五日元一條的大包走了過去。咖啡館裡面，本地的老年人們一支接著一支吸煙，持續污染著四周的空氣和自己的肺。希臘賺小錢類型的休閒海濱全都是這個樣子。只是，這裡是最後一站，是我們小小現實世界的天涯海角。再往前去，沒有女人，沒有酒吧式餐館，聽不到邁克爾？傑克遜，沒有德國遊客。連德國遊客也沒了。是的，這裡是人世的盡頭，是欲望最後的出口，是現實世界的邊陲。

　　我們沒趕上渡輪，但好歹在碼頭找到了一艘往達菲尼運送建築材料的船。同船長交涉後，我們得以花三千日元搭船過去。乘客只有我們兩人。謝天謝地，總算沒再烏拉諾波裡白耗一天。

　　可是話又說回來，大海是多麼漂亮啊！從烏拉諾波裡開船不久，我們便進入嶄新的天地。我把上身探出欄杆。目不轉睛地久久看著海面，百看不厭。雖說希臘有很多漂亮的海，但像阿索斯一帶這麼迷人的海記憶中從未有過。當然，單純澄澈、單純蔚藍的海任憑多少都有，而這裡的海則是全然與此不同的另一種美。怎麼說好呢，那是性質迥然有別的一種清澈、一種藍。水簡直像真空的空間一樣純淨，而又被染上深葡萄酒色。對了，就好像大地釀造的葡萄酒從地低的縫隙「咕嘟咕嘟」湧出，給海面著了色——便是那麼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藍。那裡有鮮亮亮的清冽，有豐饒，有突破所有觀念限制的、令人誠惶誠恐的深度，晚夏清晨強烈的陽光如尖刀一般強烈地紮在上面，又反射回來譁然四濺。船影以歷歷分明的輪廓映進海底，搖曳不定。魚群無聲無息地橫向遊過。海未被污染，無論怎樣凝眸細看，也看不見髒物。感覺上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海。甚至倏然間覺得那仿佛是某種儀式，讓我想起經過久遠得令人暈眩的時間和犧牲後被徹底格式化、並因急於向美的核心突飛猛進而失卻本來意義的一種儀式。海就是漂亮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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