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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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熟人——無論哪個——打去電話,其中有幾個和她閒聊,或幫她出謀劃策。但他們畢竟工作很忙,不可能總這麼閑陪。「過兩三天手頭工作告一段落時去慢慢喝上一杯。」說罷,他們掛斷電話。然而兩三天過去了,也沒有邀請電話打來。剛告一段落就又有別的工作找來,這樣的生活她本身也反復了六年之久,個中情由她完全清楚,因此也沒有主動打電話打擾對方。 天黑後她懶得待在家裡,一到晚上就穿上剛買的新衣服出門,在六本木或青山一帶漂亮的小酒吧裡一個人一小口一小口啜著雞尾酒,一直啜到末班電車時刻。運氣好時,能在哪裡遇見往日熟人閒聊消磨時間。運氣不好(這種時候占壓倒多數)就誰也遇不上。運氣更糟的時候,往往在末班電車裡被陌生男人把精液甩在裙子上或受到出租車司機的調戲。她覺得在這個一千五百萬眾生擁來擠去的都市里,唯獨自己孤獨得要命。 她最初睡的男人是個中年醫生。人很英俊,一身得體的西裝,五十一歲(事後知道的)。她在六本木一家爵士樂夜總會獨飲時,這男人來到她旁邊搭訕:「你等的那位看來不來了,我也同樣,你若不介意,就一起坐到你我有一個同伴到來為止。」一派陳詞濫調。手法雖然老掉牙,但他聲音甚為悅耳。於是她略一遲疑,應道:「無所謂的,請請。」隨後兩人聽著爵士樂(稀糖水般的鋼琴三重奏)、喝酒(原先包下的一瓶丹尼爾茲)、聊天(六本木舊事)。他的同伴當然沒出現。時針轉過十一點時,他提議找個幽靜地方吃飯。她說這就得回高圓寺。他說那麼用車送你回去。她表示不送一個人也回得去。「那麼這樣如何,我在附近有個房間,乾脆住下可好?」他說,「當然,你不願意,我不會胡來的。」 她默然。 他也默然。 「我是高價的喲!」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說出這麼一句。那是自然而然地衝口而出的。而一旦出口的話,便無法收回。她猛地咬緊嘴唇,盯住對方的臉。 對方淡淡一笑,又一次往杯裡注入威士忌。「可以的。」他說,「說個數。」 「七萬。」她即刻回答。何以七萬則毫無依據,她就是覺得非七萬不可。說出七萬男子想必拒絕這一念頭也是有的。 「再加法國套菜。」說著,男子一口喝幹威士忌,欠身站起,「那,走吧。」 「是醫生?」我問她。 「嗯,醫生。」她答道。 「什麼醫生?就是說專業是……」 「獸醫。」她說,「說在世田谷當獸醫。」 「獸醫……」一瞬間我很難理解獸醫會買女人。但獸醫當然也買女人。 獸醫讓她吃了法國菜,之後把她帶去他在神穀町十字路口附近的單間公寓。他待她溫柔有加,既不粗暴,又無變態之處。兩人慢慢交合。隔一小時又交合一次。一開始她為自己陷入如此狀況深感惶然,但在他細細愛撫的時間裡,多餘的顧慮一點點消失,逐漸進入性愛狀態。男子拔出去淋浴後,她仍久久躺在床上,靜靜合起眼睛。她意識到幾天來一直盤踞在她身上的無可名狀的焦躁早已不翼而飛。她不由暗暗叫苦,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早上十點醒來時,男子已出門上班。桌子上放著一個裝有七張萬元鈔的長方形信封,旁邊放著房間鑰匙。還有信,信上讓她把鑰匙投進信箱,還交待說電冰箱裡有蘋果酥、牛奶和水果,同時這樣寫道:「如你方便,過幾天想再見一次。若有意請往這裡打電話,一時至五時肯定在。」信裡夾有寵物診療所的名片,名片上寫著電話號碼。號碼為2211。旁邊用日文字母寫有「喵喵·汪汪」字樣。她把信和名片撕成四片,擦火柴在洗漱台燒了。錢收進手袋。電冰箱裡的東西一動未動,隨即攔出租車返回自己宿舍。 「那以後也拿錢跟不同的人睡了幾次。」她對我說。說罷默然。 我雙肘拄在桌面上,兩手在唇前合攏,叫來男侍應生,要了兩杯威士忌。威士忌很快端來。 「來點別的東西?」我問。 「不,可以了,您真的別介意。」她說。 我們又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加冰威士忌。 「問問可以麼?倒是有點刨根問底。」 「可以的,當然可以。」她約略瞪圓了一下眼睛看我的臉,「想實話實說的麼。現在我這不正對村上先生有什麼說什麼嗎!」 我點點頭,從剩得不多的開心果裡拿一個剝了。 「其他時候價錢也是七萬?」 「不是,」她說,「不是那樣的。每次隨口道出的金額都不一樣,最高的八萬,最低的四萬,好像。看對方長相憑直覺出口的數字。說出金額後被拒絕的事卻是一次也沒有。」 「了不起。」我說。 她笑了。 整個「休假期間」她一共跟五個男人睡過。對象都是四五十歲衣著考究久經情場的男士。她在熟人不大可能接近的酒吧物色男人,一度物色過男人的酒吧再不進第二次。對方一般都在賓館開房間,在那裡睡。唯獨一次被迫擺出異常姿勢,其他人都地道至極,錢也如數付給。 這麼著,她的「休假」結束了。被接踵而來的工作迫得透不過氣的日子重新返回。PR刊物、社區刊物和宣傳小冊子雖然沒有大刊物那樣的名聲和社會影響力,但唯其如此才可以從頭到尾做自己想做的事。比較過去和現在,總的說來還是現在幸福。她有了比她大兩歲的攝影師男友,已不再想拿錢同其他男人睡覺了。眼下工作上千勁正足不打算馬上結婚,但再過兩三年或許有那樣的心情——她這樣說道。 「到時候也告訴您一聲。」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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