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可以的。」她當即應道,「只是工作交往,再說工作本身已經完了。」

  威士忌端來,我們沾了口酒杯。一如往日的芝華士芳香。

  「噯,村上先生,那家雜誌完蛋了你知道吧?」她問。

  這麼說來,事情是聽人說過的。作為雜誌的評價並不差,但由於銷路不佳,兩年前被公司砍掉了。

  「因此當時我也要重新分配,去處是總務科。事情本不該那樣,我抵觸情緒很大,但最終給公司方面壓了下去。這個那個囉囉嗦嗦,索性辭職了事。」她說。

  「可惜了那麼好的雜誌。」

  她離開公司是兩年前的春天。幾乎與此同時,和相處三年的戀人也分手了。原因說起來話長,但這兩件事是密切相關的。簡單說來,他和她是同一個雜誌的編輯,男方比她大十歲,已婚,孩子都已兩個。男方一開始就沒打算同妻子離婚而和她結婚,對她也已清楚表明。她也認為那也未嘗不可。

  男方家在田無,便在千馱穀附近一座會員制公寓裡租了個單間,工作忙時一星期有兩三天住在那裡,她也每星期去那裡住一天。交往方式絕沒什麼勉強。個中細節男方處理得很老練,小心翼翼,因此作為她也很快樂。這麼著,三年時間裡兩人的關係未被任何人察覺,編輯部內甚至認為兩人關係不好。

  「夠意思吧?」她對我說。

  「是啊。」我應道。不過也是常有的事。

  雜誌被砍,人事變動發表出來,男子被提拔為婦女週刊的副總編,女子如前面所說被分配到總務科。女子是作為編輯進來的,遂向公司抗議,希望安排做編輯工作,但被駁了回來:雜誌實際無多,無法只增編輯,一兩年過後或有可能重新分回編輯部。但是她不認為事情會那麼稱心如願。一旦退出編輯部門,便不可能重新歸隊,而勢必在銷售科或總務科的文件堆中消磨青春——這樣的例子她見了好幾個。空頭支票由一年而兩年,由兩年而三年,由三年而四年,如此一年年上了年紀,作為第一線編輯的感覺亦隨之消失。而她不甘心這樣。

  於是她求戀人,要他把自己拉去同一部門。男方說當然要爭取,不過恐怕行不通。「眼下我的發言權十分有限,而且也不願意動作太大而被人猜疑。相比之下,還是在總務科忍耐一兩年好。那期間我也有了力量,再拉你上來不遲。所以就那樣辦吧,那樣最好不過。」男子說。

  她知道他在說謊。男子其實是臨陣逃脫。他剛攀上別的秋千,腦袋裡全是這個,根本不打算為她動一下指頭。在聽男方表白的時間裡,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顫抖,覺得誰都在往自己身上踩腳。她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潑到男子臉上,又覺得傻裡傻氣,轉而作罷。

  「是啊,或許是那樣。」她對男子說著,微微一笑。第二天便向公司遞了辭呈。

  「這種話,聽起來怕乏味吧?」說罷,她舔似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用塗著指甲油的形狀好看的拇指甲剝開開心果的外殼。她剝開心果的聲音比我的好聽得多,我感覺。

  「沒什麼乏味的。」我看著她的拇指甲說。看她把剝成兩半的外殼扔進煙灰缸,核放到嘴裡。

  「怎麼說起這個了呢?」她說,「不過剛才見到您的身影,不知為什麼,突然上來一陣親切感。」

  「親切感?」我不無吃驚地反問。這以前我和她只見過兩回,何況也沒特別親切地交談過。

  「就是說——怎麼說呢——覺得像是見到了往日熟人。現在倒是在別的世界裡了,但畢竟您是我曾經很小心地打交道的人……其實也沒具體打過交道。不過我說的意思您能理解吧?」

  我說好像可以理解。總之對於她來說,我這個人不外乎一個符號性質的——再好意說來乃是慶祝性質、儀式性質的——存在。在真正意義上我這個存在是不屬￿她作為日常平面所把握的那個世界的。如此想來,我不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麼,我這個人究竟屬￿哪一種日常平面呢?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而且是與她沒有關係的問題。所以我就此沒再說什麼,只說好像可以理解。

  她拿起一個開心果,同樣用拇指甲剝開。

  「想請您理解的是:我不可能逢人就這麼和盤托出。」她說,「準確說來,這種話還是第一次說給別人聽的。」

  我點點頭。

  窗外,夏天的雨仍在下。她把手中玩弄的開心果殼投進煙灰缸,繼續說下去。

  離開公司後,她馬上給工作中認識的編輯同行、攝影師和自由撰稿人逐個打去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已辭職和正在找新工作。其中幾個人說能夠為她找到事做,甚至當時就有人讓她明天過來。大多是PR(注:Public Relation 之略。公關活動、公共關係。)雜誌或時裝公司宣傳性小冊子一類的瑣碎事務,但畢竟比在大公司整理賬單強得多。

  知道工作去處大致定下兩個,並且二者相加收入也不低於過去,她舒了口氣。於是她請對方允許自己推遲一個月上班,決定這期間什麼也不做,只管看書、看電影、短途旅行。雖說數額不大,但也有一筆退職金,生活無須擔心。她跑去編雜誌時認識的一個髮型設計師那裡,把頭髮短短地剪成如今這個樣子;又轉去那位設計師常去的新潮女士用品店,大體買齊了同新髮型相配的服裝、鞋、手袋和一應飾物。

  從公司辭職的第二天傍晚,那個男子——原先的同事、戀人——打來電話。對方道罷姓名,她一聲不吭地掛斷電話。十五秒後電話鈴再次響起,拿過聽筒,是同一個人。這回她沒掛斷,而是把聽筒塞進手袋拉上拉鍊。那以後再無電話打來。

  一個月休假穩穩流逝。終歸她沒去旅行。細想之下,一來她原本就不怎麼喜歡出門旅行,二來一個同男友分手的二十八歲女人獨自出遊未免太像繪畫題材,令人興味索然。三天時間她看了五部影片,聽了一場音樂會,在六本木的LIVE HOUSE聽了爵士樂。還一本接一本看書,看已經買好的、準備有時間就看的書。唱片也聽了。又去體育用品店買了休閒鞋和運動短褲,每天在家附近跑十五分鐘。

  最初一個星期如此順利過去。從雜七雜八磨損神經的工作中解放出來而盡情做自己中意的事委實妙不可言。情緒上來,便自己做飯,日落時分一個人喝啤酒喝葡萄酒。

  但休假休到第十天時,她身上有什麼發生了變化。想去看的電影再也沒有一部。音樂徒然令人心煩,密紋唱片一張都聽不到頭。一看書就頭痛,自己做的飯菜也樣樣沒滋沒味。一天跑步時給一個令人不快的學生模樣的男子尾隨了一陣子,於是乾脆作罷。神經莫名其妙地亢奮,半夜睜眼醒來,竟覺得黑暗中有人逼視自己。這種時候,她便把被蒙在頭上,渾身發抖,直到天空泛白。食欲也下降了,終日心焦意躁,再沒心思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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