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十四


  「什麼也不是。」我說,「那麼說?……」

  「現在總覺得像是在剝削。」

  「剝削?」我驚訝地抬起頭。我們之間有2米左右的距離,由於椅子高的關係,他的頭比我高出20釐米。他腦後掛一幅石版畫。沒有見過的新石版畫,畫的是生有翅膀的魚。看上去魚對自己脊背生出翅膀並不很滿意。大概不大懂其用場吧。「剝削?」我再一次——這次是自己問自己。

  「剝削!」

  「從誰身上剝削,到底?」

  「從很多地方各榨取一點。」

  我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不轉睛地注視恰好位於我眼睛高度的他的手,和他手中圓珠筆的動作。

  「反正我們變了,你不認為?」同伴說。

  「一樣,誰也沒變,什麼也沒變。」

  「真那麼認為?」

  「那麼認為。不存在什麼剝削,那玩意兒純屬虛構。你也不至於以為救世軍的號角果真會拯救世界吧?你想過頭了。」

  「也罷,一定是我想過頭了。」同伴說,「上星期,你、也就是我們為人造黃油擬了個廣告詞。其實是很不錯的廣告詞,反應也滿好。可你曾吃過幾年人造黃油?」

  「沒有。討厭人造黃油。」

  「我也同樣。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至少過去我們做的是足可拍拍胸脯的工作,也是我們的自豪之處。而現在不然,不過到處賣弄空洞詞句罷了。」

  「人造黃油對健康有益。植物性脂肪,不含膽固醇,不易得成人病,再說味道也不壞,又便宜,又耐放。」

  「那你自己吃去!」

  我沉進沙發,緩緩舒展手腳。

  「一碼事。人造黃油我們吃也罷不吃也罷,歸根結底一碼事。老老實實的翻譯也好,自欺欺人的人造黃油廣告詞也好,在根本上是一碼事。不錯,我們是到處賣弄空洞詞句。跟你說,真誠的話語哪裡都沒有,如同哪裡都沒有真誠的呼吸真誠的小便。」

  「你過去可挺單純著哩!」

  「也許。」說著,我把煙碾死在煙灰缸裡。「肯定哪裡有座單純的城鎮,單純的肉店老闆在那裡切單純的火腿。如果你認為大白天就喝威士忌單純的話,只管放開肚皮喝去好了。」

  圓珠筆敲擊桌面的「嗑嗑」聲久久統治著房間。

  「是我不好,」我道歉說,「本來沒打算這麼說。」

  「無所謂,」同伴說,「或許真是那樣。」

  空調的恒溫器「哢嗒」響了一聲。一個靜得出奇的午後。

  「要有信心!」我說,「我們不是自力更生幹到這個地步的麼?不借誰不欠誰。同那些只靠後臺靠頭銜飛揚跋扈的傢伙可不一樣。」

  「過去我們是朋友來著。」同伴說。

  「現在也是朋友,」我說,「一直同心合力奮鬥過來的。」

  「不希望你離婚的。」

  「知道。」我說,「對了,該談羊了吧?」

  他點頭把圓珠筆放回筆盤,用指尖擦了下眼皮。

  「那個人來時是今天上午11點。」同伴說。

  2.奇妙來客

  那個人來時是上午11點。對我們這樣的小事務所來說,有兩種上午11點: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就是閑得百無聊賴,二者必居其一,沒有居其中者。所以,上午11點我們或者專心致志「啪嗒啪嗒」忙個不停,或者不思不想呆呆愣愣繼續做夢。而不慌不忙的工作(如果有那玩意兒的話)留給午後即可。

  那個人來時是在屬￿後者的上午11點,而且是閑得近乎紀念碑性的上午11時。9月上中旬連續忙得發瘋,忙完,工作一下子停頓下來。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度暑假度了一個多月,而留下來的人仍然除削鉛筆別無事幹。同伴去銀行兌換支票,獨自在附近音響公司的試聽室聽了一打新唱片以消磨時間。單獨留在事務所裡的女孩守著電話翻閱婦女雜誌的「秋季髮型」專頁。

  那個人無聲地推開事務所的門,又無聲地關上。來客並非有意躡手躡腳,一切都是習慣性的、自然而然的,以致女孩甚至未能察覺有人進來。察覺到時,來客已站在桌前俯視著她。

  「麻煩您找一下負責人。」來客說。語氣仿佛用手套拂去桌面上的灰。

  女孩完全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揚臉注視來客。作為客戶來人眼神未免過於敏銳;作為稅務署人員衣著又過於考究;作為警察則過於斯文。而此外的職業女孩又想不出。來客猶如一則文字洗練的壞消息突然擋在她眼前。

  「剛才外出不在。」她慌忙合上雜誌說,「說30分鐘後回來。」

  「等一下好了。」來客毫不遲疑地應道,似乎這已在他意料之中。

  女孩不知該不該問來客姓名,稍頃把他讓進會客室。來客坐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光落在正面牆壁電子鐘上,再也不動了。多餘動作一概沒有。稍後給他端去麥茶時,他也是這副姿勢,紋絲未動。

  「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同伴說,「整整30分鐘坐在那裡以同一姿勢看鐘。」

  我打量自己坐的沙發的凹陷,又抬頭看鐘,然後再次注視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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