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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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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尋羊冒險記Ⅰ 1.奇妙來客·序 導致一個人習慣性大量飲酒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原因雖多種多樣,結果卻大同小異。 1973年,我的合作夥伴是個快樂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點抑鬱,而1978年夏天則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樣,放在門拉手上的手變得笨拙起來。一如多數嗜酒者所表現的,臉色正常時的他縱使不能說頭腦敏銳,也可謂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縱然算不得頭腦敏銳。他本身也這樣認為。所以才飲酒。酒精一進入身體,他便覺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這一認識完全融為一體。 當然,起始很順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間出現微妙的誤差,這微妙的誤差不久又變成了鴻溝。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進得過於神速,連他自己都追趕不及。此乃常有的情況。問題是一般人都不認為自己本身屬此類情況。不敏銳之人尤其如此。為了重新找到業已失卻的東西,他開始在酒精的迷霧中彷惶,形勢每況愈下。 但至少現在,在日落之前他還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幾年注意在日落後不同他見面,因此起碼對於我來說他是地道的。誠然,他日落後不地道這點我是心中有數的,他本人也清楚。我們對此概不談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們依然合作得很好,不過已不再是以前那樣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說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懷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邊看這樣的人變得不地道,對我是很難過的事情。然而歸根結底,所謂年紀大了便是這麼一回事。 我到事務所時,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為止,他還是地道的。但畢竟同樣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這樣,我勢必離開事務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調機噴氣口下一邊吹汗,一邊喝女孩拿來的冷麥茶。他一言不發,我也一聲不響。午後強烈的陽光如帶有夢幻意味的飛沫傾瀉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鋪展著公園的綠色,可以看見人們在草坪上悠然躺著曬太陽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圓珠筆尖戳著左手心。 「聽說你離婚了?」他開口道。 「都離兩個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陽鏡,眼睛有些作痛。 「因為什麼離的?」 「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說,「還沒聽說有不是私事的離婚。」 我默不作聲。不觸及各自私事是我們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過多地刨根問底,」他辯護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來著,對我也算是個震動。再說,以為你們一直處得很好。」 「是一直處得很好,並非吵著鬧著分開的。」 同伴滿臉困惑,沉默下去,繼續拿圓珠筆尖往手心戳個不停。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打一條黑領帶,頭髮齊整整過了梳子,一併漾出花露水味兒和洗髮水味兒。而我身上是帶有斯努皮懷抱衝浪板圖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舊牛仔褲,腳上是沾滿泥巴的網球鞋。無論誰看都是他顯得地道。 「記得我們和她三個人工作時的事嗎?」 「歷歷在目。」我說。 「那時夠開心的啊!」同伴說道。 我從空調機前離開,走到房間中央在瑞典進口的軟乎乎的天藍色沙發上坐下,從待客用的香煙盒裡取出一支帶過濾嘴的「波爾莫爾」,用頗有重量的臺式打火機點燃。 「你是說?……」 「一句話,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手伸得太長了。」 「你指的是廣告和雜誌?」 同伴點下頭。想到他開口之前肯定相當苦惱來著,心裡有些不忍。我掂了掂臺式打火機的重量,轉動螺絲調節火苗長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機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憶一下,事情本來就不是我找來的,也不是我提議幹的。是你找來是你提議的,對吧?」 「一來情理上不便拒絕,二來當時正好閑著無事……」 「錢也賺了。」 「錢是賺了。事務所也因此換成大的,還增加了人手。車也換了,公寓也買了,兩個小孩也進了花錢頗多的私立學校。作為50歲的人,我想算是有錢的。」 「你掙的,問心無愧。」 「愧當然不愧,」說罷,他把桌面上扔的圓珠筆拿在手裡,往手心輕點幾下。「不過,想起往事,真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兩人靠借債到處找翻譯事做,還在站台前散發傳單來著。」 「要是想幹,現在兩人散發傳單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臉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喲!」 「我也不是嘛!」 我們默然良久。 「好多東西都變了,」同伴說,「生活節奏變了想法變了。不說別的,我們到底賺了多少,連我們自己都稀裡糊塗。稅務顧問來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麼扣除什麼減價償還什麼納稅對策,盡幹這玩意兒了。」 「哪裡都在幹!」 「知道。非幹不可我也知道,實際就在幹。可還是過去那時候開心。」 「馬齒年年增,牢影日日長。」我順口道出兩句古詩。 「什麼呀,那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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