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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就算現在不恨,將來也一定恨。」

  「將來也不恨,我不會那樣憎恨別人。」

  「即使不恨,也必定有什麼消失的。」她低聲道,「真的。」

  我瞥一眼她的臉:「奇怪,你和五反田說的話一模一樣。」

  「是嗎?」

  「是的。他一直對將有什麼消失這點耿耿於懷。其實何必那樣呢?任何東西遲早都要消失。我們每個人都在移動著生存,我們周圍的東西都隨著我們的移動而終究歸於消失。這是我們所無法左右的。該消失的時候自然消失,不到消失的時候自然不消失。比如你將長大成人。再過兩年,這身漂亮的連衣裙都要變得不合尺寸,對Talking Heads你也可能感到陳腐不堪。而且再也不想和我一起兜什麼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只管隨波逐流,想也無濟於事。」

  「可我會永遠喜歡你的,這和時間沒有關係,我想。」

  「這麼說真讓我高興,但願如此。」我說,「不過說句公平話,你還不懂得時間為何物,很多事情最好不要過早定論。時間同腐敗是一回事。意料不到的東西以意料不到的方式變化,任何人都無從知曉。」

  她沉吟良久。磁帶A面轉完,翻到B面。

  夏天。街頭街尾,夏日風情觸目皆是。無論警察還是高中生抑或公共汽車司機,全都換上了半袖衫。也有的女孩兒竟然只穿背心。喂喂,我想,前不久可還下雪來著!在紛飛的雪花中我曾和她同唱《救救我,琳達》!那時至今,也不過兩個半月。

  「真不恨我?」

  「當然!」我說,「當然不恨,何至於那樣。在這一切都真假莫辨的世界上,惟獨這點我可以保證。」

  「絕對?」

  「絕對,百分之兩千五。」

  她微微一笑:「就想聽這句話。」

  我點點頭。

  「喜歡五反田吧?」雪問。

  「喜歡呐!」說著,突然喉頭哽咽,淚水在眼窩裡打轉,我好歹忍住沒讓流出。接著深深吸了口氣,「每見一次,喜歡程度就加深一層,這種情況是很少有的,尤其到我這等年紀之後。」

  「他殺了她?」

  我透過太陽鏡注視一會街景。「這個誰都不知道。不過怎麼都無所謂了。」

  他不過在等待時機而已。

  雪憑依車窗,手托臉頰,邊聽Talking Heads邊張望外面的景色。她比第一次見面時,看上去多少老成了一點。不過這很可能只是我的主觀感覺,畢竟才僅僅過去兩個半月。

  夏天!我想。

  「這往後有什麼打算?」雪問。

  「怎麼說呢?」我說,「還一切都沒決定。做什麼好呢?但不管怎樣,我都要回一次劄幌,明後天。有件事必須回劄幌處理。」

  我務必找到由美吉,還有羊男。那裡有為我保留的場所,我包含在那裡,那裡有人為我哭泣。我必須返回那裡把卸掉的輪子上緊。

  到代代木八幡車站附近時,雪要在這裡下車:「乘小田急線去。」

  「開車送你到目的地,反正今天下午閑著。」我說。

  她微微笑道:「謝謝。不過可以了,挺遠的,還是電氣列車快。」

  「怪哉!」我摘下太陽鏡,「你說『謝謝』是吧?」

  「說也沒什麼不行吧?」

  「當然。」

  她看著我的臉,看了10至15秒。臉上終未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表情。她居然是個沒有表情的孩子,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許變化。嘴唇略略噘起,眼睛敏銳地忽閃著,透出靈氣和生機。這雙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夏日裡尖銳地刺入水中而又搖曳著閃閃散開的光照。

  「只是有點感動。」我說。

  「怪人!」說罷,雪躬身下車,砰地關上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我目送著雪苗條的背影,直至在人群中消失。消失後,我不由十分傷感。頗有失戀的意味。

  我一邊用口哨吹著「愛之匙」的《都市之夏》,一邊沿表參道開至青山大街,準備在紀國屋採購。剛要開進停車場,突然想起明後天去劄幌,沒有必要做飯,更沒必要採購食品。於是我當下無事可幹,至少沒有該幹之事。

  我重新漫不經心地在街上兜了一圈,而後返回住處。房間顯得格外空蕩。罷了罷了!想著,一頭倒在床上,眼望天花板。這種心態可以取個名字——失落感。我出聲說了一次,發覺這3個字並不令人欣賞。

  正是,咪咪說道,其聲音在這空空的房間裡朗朗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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