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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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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我扶雪坐進助手席,打開車窗。雨悄然下個不停。雨很細,細得幾乎看不清,卻將瀝青路面一點點塗上淡淡的墨色,也可聞到下雨的氣息。有人撐傘,也有人不在乎地兀自前行——便是如此程度的雨。幾乎沒有可稱之為風的風,於是雨下得很靜,且徑直從空中落下。我把手心伸到窗外試了一會,略覺有點濕潤。 雪把胳膊放在車窗下端,下頦搭在胳膊上,歪著脖頸,臉探到外面半邊。她如此久久地紋絲不動,只有脊背隨著呼吸而有規則地顫動,且也微乎其微。呼吸很輕,稍稍吸進,略略呼出。但畢竟是呼吸。從後面看去,似乎只要施加一點點力,臂肘和脖頸都會咯嘣一聲折斷,我心想,她為什麼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毫無防備呢?莫非因為我是以大人的眼光看她不成?我儘管不夠成熟不夠健全,但終究掌握了相應的生存之術,而這孩子恐怕尚未達到這個地步。 「我可以做點什麼?」我問。 「不用的。」雪小聲說道,依舊俯著頭,吞了口唾液,吞下時發出大得不自然的聲響,「領我到沒人的安靜地方,不要太遠。」 「海邊好嗎?」 「哪裡都行。慢慢開,搖晃大了很可能吐出。」 我像手捧快要裂開的雞蛋似的將她腦袋收回車內,靠在頭托上,然後把車窗關上半邊。我把車開得很慢——只要交通情況允許——一直開到國府律海岸。停下車,把雪領到沙灘。她說想吐,旋即吐在腳下的沙灘上。胃裡幾乎沒有什麼,沒有多少值得吐的東西。吐罷巧克力黏糊糊的褐色液體,再出來的只是胃液或空氣。這種吐法最為辛苦,身體光是痙攣,卻什麼也出不來。就像整個身體被擠幹油水,胃袋收縮得只有拳頭般大小。我輕輕撫摸她的後背。霧樣的雨仍在不停地下,雪似乎沒甚注意到雨。我用指尖輕按她胃部後側的部位,發現她筋肉硬得竟如化石一般。她身穿夏令布衫和褪色的藍牛仔褲,腳上是康巴絲紅色球鞋——現在則以這樣的裝束四肢著地,閉目合眼。我將她的頭髮束起纏在腦後,以防弄髒,繼續上下摩擦她的後背。 「好難受!」雪雙眼滲出淚水。 「曉得,」我說,「完全曉得。」 「怪人!」她皺起眉頭說。 「以前我也這麼吐過,忍一忍就過去了。」 她點點頭,身上又掠過一陣痙攣。 約10分鐘後,痙攣消失。我掏手帕給她擦拭嘴角,將嘔吐物用沙子蓋嚴。而後挽起她的胳膊,扶她去防波堤,那裡可以靠坐。 兩人便在雨中久久坐著。背靠防波堤,耳聽西湘支線公路上疾駛而過的車輪聲,眼望海面煙雨。雨依然很細,但比剛下時勢頭急了些。海岸站著兩三個垂釣人,看樣子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連頭都不回的。他們頭戴雨帽,身上緊緊裹著雨衣,像打標語似的將長長的釣竿豎在水邊,全神貫注地盯著海灣方向。此外了無人影。雪把頭軟綿綿地放在我肩頭上,什麼也不說。若有陌生人遠望過來,必定以為我們是熱戀中的情人。 雪閉著眼睛,呼吸還是那麼輕微恬靜,仿佛睡了過去。濕乎乎的頭髮貼在額角一縷,鼻腔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臉上還留有一個月前被太陽曬過的淡淡遺跡,在陰晦的天空底下,似乎帶有不健康的色調。我用手帕擦拭她被雨淋濕的臉,抹去淚痕。無遮無攔的海面上,雨繼續靜悄悄地下著。自衛隊的形如水蠆的對潛偵察機發出沉悶的聲響,幾次穿過頭頂。 過了一陣,她睜開眼睛,頭依然放在我肩上,而把模糊的眼光轉向我。然後從褲袋裡抽出煙,擦根火柴,卻怎麼也擦不起火——擦火柴的力氣也沒有了。但我置之未理,也沒說現在吸煙不好。她好歹點燃香煙,用手指彈開火柴杆。吸了兩口便皺起眉頭,同樣用手指將其彈開。香煙落在水泥地上,冒了一會煙,被雨淋滅了。 「胃還痛?」我問。 「一點點。」 「那就再稍坐一下。不冷?」 「不要緊。被雨淋淋心情反倒好些。」 垂釣人仍在凝望太平洋。釣魚到底什麼地方有意思呢?不就是引魚上鈞麼?何苦為此而一整天站在水邊冒雨面對大海呢?不過這屬個人愛好問題。而我同一個神經兮兮的13歲女孩兒並坐海岸淋雨——說是好事之徒又何嘗不可! 「你的、你的那個朋友……」雪小聲道,聲音意外拘謹。 「朋友?」 「嗯,剛才電影裡的人。」 「本名叫五反田。」我說,「和山手線一個車站同名。就是目黑的下站,或大崎的前站。」 「他殺了那個女的。」 我眯縫起眼睛看著雪的臉。她臉色顯得十分疲勞,呼吸急促,肩頭不規則地上下抖動,活像被剛剛救上岸的即將溺死之人。我全然揣度不出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殺了?殺了誰?」 「那個女的,那個星期天早上和他睡覺的人。」 我還是莫名其妙,腦袋一團亂麻。有一種錯誤的外部力量破壞了事物的固有流程,而我又判斷不出這種錯誤力來自何處和如何而來。我幾乎下意識地笑了笑,說:「那部電影裡可是誰也沒死喲,你弄錯了吧?」 「我不是說電影,而是說在現實中他殺了她。我一清二楚。」雪說著,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可怕,就像胃裡猛然被什麼重重的東西捅進來似的難受得透不過氣,怕得透不過氣。喂,那個又來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是你的朋友殺了那個女的。不說謊,真的。」 我這才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刹那間背脊掠過一道寒流。我再也無法開口,只是在菲菲細雨中泥塑木雕般地看著雪的臉。到底如何是好呢?一切都已致命地扭曲變形,一切都已使我無能為力。 「請原諒,也許我本人不該對你說這種話。」雪喟然一聲歎息,鬆開緊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老實話,我也不明白。我是感覺到那是事實,但是否真的屬實,我也沒有絕對把握。況且說這話有可能使得你像其他人那樣憎恨我厭惡我,可我又不能不說。屬實也罷不屬實也罷,反正我是看到了,而且不可能一個人裝在心裡。怕人,太怕人了,我一個人實在承受不住。所以求求你,千萬別生我的氣。你要是過於責怪我,我真不知該怎麼好。」 「哪裡,哪裡會責怪你,鎮靜下來說,」我輕輕握住雪的手,「你看見了?」 「是的,看得清清楚楚,頭一次這麼清楚。他殺了人,勒死了電影中那個女的。然後用那輛車把屍體拉走,拉得很遠很遠。就是你讓我坐過一次的那輛意大利車,那車是他的吧?」 「是,是他的車。」我說,「其他還有知道的?慢慢想想,別著急。哪怕再小的事都好,凡是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 她把頭從我肩膀移開,左右搖晃兩三次,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大的方面我也不知道。泥土味兒、鐵鍬、夜晚、鳥叫,如此而已。他把那女的勒死,然後用車運到哪裡埋上,就這麼多。不過說來奇怪,從中竟一點也感不到有什麼惡意。感不到那是犯罪,就像舉行某種儀式似的,安靜得很,殺的和被殺的都安安靜靜,靜得出奇,靜得就像在世界的終點,我形容不好。」 我久久地閉目沉思,力圖在黑暗中將思想歸納出來,但是不行。我設法把兩腳定定地站牢,同樣不行。頭腦中記錄的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事態,似乎都在頃刻之間分崩離析,七零八落。對雪所言,我僅僅是接受而已,既不全信,又非不信,只是把她的話語自然而然地滲入白自己心中。其實那不過是一種可能性。然而這可能性中蘊含的力量卻是致命的、劈頭蓋腦的。這對她來說不外乎隨口之言的可能性,將我心目中幾個月來模模糊糊形成的某種體制一舉擊得粉碎。儘管那體制尚屬混沌未分的雛形,嚴密說來還缺乏客觀性,但畢竟使我產生了堅實的存在感和均衡感,而現在均已告吹,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能性是有的,我想。同時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如此想的一瞬間完結了,微妙地、決定性地完結了。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呢?現在我什麼都不願去想,過後再想好了。不管怎樣,我又孤獨起來。儘管同一個13歲的少女並肩坐在雨中的沙灘上,我仍然湧起一股無可排遣的孤獨感。 雪柔柔地握住我的手。 握了相當久的時間。手玲瓏而溫暖,但我以為似乎有些不現實,而覺得這種感觸不過是往日記憶的再現。是的,是記憶,溫煦的記憶。然而無濟於事。 「回去吧,」我說,「送你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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