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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所處的就是這麼個世界,以為只消把港區、把歐洲車、把勞力士表拿到手就算一流。無聊透頂,毫無意思!總而言之,我要說的是必要性這玩藝兒不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而是如此人為地製造出來的,捏造出來的。其實無非是把誰也不需要的東西塗上十分需要的幻想色彩。容易得很,只要大量製造信息即可。住則港區,乘則歐洲車,戴則勞力士——如此反復宣傳。於是大家深信不疑——住則港區,乘則BMW,戴則勞力士。有一種人以為只要把這些東西搞到手就高人一等,就與眾不同,卻意識不到惟其如此才到頭來落得個與眾相同。缺乏想像力。那東西無非人為宣傳而已,幻想而已。我對這把戲早已煩透了,對自己自身的生活煩透了。真想過一種像樣的日子。但是不行,我們一切都給事務所控制得死死的,和能更換衣服的布娃娃一個樣。因為有債在身,半句牢騷也發不得。即使我說想如何如何,也沒有一個人聽得進去。住著港區英姿颯爽的公寓,出入『奔馳』,戴著菲利浦斯手錶,抱著高級女郎困覺——有些人恐怕是不勝羡慕。但並非我所追求的東兩。而我所追求的又無法得到,除非逃離目前這種生活。」

  「例如愛。」我說。

  「是的,例如愛,以及平和安穩、美滿的家庭,單純的人生。」說著,五反田在臉前合起雙手,「嗯,知道嗎?假如當時我想得到,這些是可以得到的。不是我自吹。」

  「知道,談不上什麼自吹,完全客觀。」

  「只要我想幹,沒有辦不到的事。我擁有一切可能性,也有機會,有能力。但結果呢,無非傀儡而已。那些半夜裡東張西望的女郎,可以說手到擒來,不騙你,真的。可是同真心喜歡的女郎卻睡不到一起。」

  五反田像已醉得相當厲害。臉色雖然絲毫未變,但較之往常多少有些饒舌。他想一醉方休的心情我並非不能理解。因時針已過12點,我便問他時間是否沒關係。

  「噢,明天整個上午沒事,忙不了的。不影響你?」

  「我無所謂,照樣無所事事。」

  「讓你陪著,我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我除了你沒有人能說上話,真的,跟誰都談不來。我一說什麼不想坐『奔馳』想坐『雄獅』,人家多半以為我是神經出了問題。弄得不好,會給領到精神病院裡去,眼下正流行這招術。無聊!什麼專門接待演員的精神科醫生,同嘔物清掃專家是一路貨色!」他閉目良久。「不過,我來這裡好像盡發牢騷了。」

  「『無聊』說了20次。」

  「果真?」

  「要是不夠,儘管說下去好了。」

  「足矣足矣,謝謝。抱歉,盡叫你聽牢騷話。話又說回來,我身邊那些傢伙,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幹屎蛋那樣的無聊之輩,純粹令人作嘔,百分之百無可救藥的嘔物一直頂到嗓子眼。」

  「吐出就是。」

  「庸俗無聊的傢伙鋪天蓋地。」五反田不屑一顧地說道,「全都是在物欲橫流的都市里投機鑽營的混蛋、吸血鬼!當然也不是全都如此,正人君子也有幾個,但更多的是敗類,是花言巧語口蜜腹劍的騙子,是利用地位撈錢撈女人的丑類。這些明裡暗裡的傢伙靠著吮吸這醜惡世界的油水,眼看著越來越肥,醜陋臃腫,而又耀武揚威。這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世道。也許你不曉得,這樣的混帳傢伙實在是漫山遍野。有時我還不得不跟這些傢伙喝酒乾杯,那時我始終要提醒自己:喂,即使氣不過也掐死不得喲,對這些傢伙,掐死本身就是一種能源消耗。」

  「用鐵棍打死如何?掐死是費時間。」

  「高見!」五反田說,「不過可能的話,還是恨不得掐死。一瞬間打死太便宜了他們。」

  「高見!」我首肯贊成,「我們是高見對高見。」

  「實在是……」說到這裡,他緘住口,然後歎息一聲,雙手再次在臉前合起,「心裡暢快多了。」

  「那好。」我說,「就像《國王的耳朵是騾子的耳朵》一樣。蹄子刨坑大聲吼叫。說出口來心裡暢快。」

  「完全正確。」

  「不吃碗泡飯?」

  「謝謝。」

  我燒開水,用海菜、梅肉乾和裙帶菜簡單做了泡飯。兩人默默吃著。

  「在我眼裡,你像是生活得津津有味,嗯?」五反田說。

  我背靠牆壁,聽了一會雨聲。「就某部分來說是這樣,或許津津有味,但絕對稱不上幸福。如同你缺少某種東西一樣,我也缺少某種東西。所以,也過不上正經像樣的生活,不過單純踩著舞步連續跳動而已。身體已經熟悉了舞步,可以連跳不止,其中也有人誇我跳得不錯,但在社會上則完全是個零。34歲了還沒結婚,又沒有響噹噹的職業,得過且過罷了。連分期付款買一套住房的計劃都沒有眉目,更談不上困覺的對象。後30年會怎麼樣呢,你以為?」

  「車到山前必有路。」

  「或許,」我說,「或許有路,或許沒路,無人知曉,彼此彼此。」

  「可我現在就某部分來說都不津津有味。」

  「那或許是的。不過你幹得可是很出色。」

  五反田搖頭道:「幹得出色的人難道會這樣沒完沒了地發牢騷?或給你添麻煩?」

  「這種時候也是有的。」我說,「我們是在談論人,不是談論等比數列。」

  1點半時,五反田說要回去。

  「在這兒住下也可以喲!客用臥具還是有的,天亮再給你做頓美味早餐。」

  「不了。你這麼說倒是難得,可我酒也醒了,得回去。」五反田連連搖頭,看上去的確酒已醒來,「有件事求你,挺怪的事。」

  「可以,說說看。」

  「對不起,可以的話,能把你那『雄獅』借我用一段時間?我把『奔馳』留給你。說老實話,開這傢伙去和以前的老婆幽會未免太惹人耳目。無論去哪裡,只要看見這車在就馬上知道是我。」

  「『雄獅』任憑藉多少天都沒問題。」我說,「悉聽尊便。眼下我沒做事,用不著幾次車,借給你一點都不礙事。不過坦率說來,你那輛時髦漂亮的超一流車留下來我可是非常頭疼。一我這停車場是按月租的場地,晚間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惡作劇;二來駕駛當中有個一差二錯把車弄出毛病,我實在賠償不起,負責不起。」

  「放心,一切全由事務所負責。早已入了保險。你就是碰傷了也不要緊,反正有保險金下來,不必擔心。你要是有興趣,投到海裡去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喲,下次好買輛法拉利。有個色情讀物作家想賣法拉利。」

  「法拉利……」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笑道,「不過算了。或許你想像不到,在我們那個天地裡有修養的人混不下去。所謂有修養的人,在我們那裡和『性情古怪的窮小子』是同義語。有人同情,但無人欣賞。」

  最終,五反田開著我的「雄獅」回去了。我把他的「奔馳」開進停車場,這車敏感好鬥,反應敏捷,力大無窮。哪怕稍一踩加速板,都可以躥到月球上去。

  「用不著那麼逞能,四平八穩地慢慢來好了!」我咚咚敲著儀錶板,大聲叮囑「奔馳」。但它好像全然聽不進去。連車也看對方的臉色。罷了罷了,我想,連「奔馳」都是一路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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