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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看著我的臉。刹那間,那眼神凍僵了一般。瞳仁頓時失去光澤,如平靜的水面落入一片樹葉,輕輕泛起波紋。嘴唇若有所語地微微顫動。

  「咦,你到底在哪裡幹什麼來著?」

  「不知道。」我說。我這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從方位不明的場所裡傳來,同那足音一樣不受任何空間的制約。我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慢慢擦汗。汗水在我臉上好像結了一層又涼又硬的膜。「真的說不清楚,到底幹什麼了呢?」

  雪眯細眼睛,伸手輕輕觸摸我的臉頰,指尖又軟又滑。與此同時,她像嗅什麼氣味一樣用鼻子「嘶——」地深深吸氣,小小鼻翼隨之略微鼓漲,仿佛有些變硬。她緊緊地盯著我,使我覺得好像有人從1公里之外注視自己。

  「不過是看見什麼了吧?」

  我點點頭。

  「那是說不出口的,是語言不能表達的,是對任何人也解釋不清楚的。可是我明白。」她偎依似的把臉頰貼在我臉上,一動不動地貼了10秒或15秒。「可憐!」她說。

  「怎麼回事呢?」我笑道。本來並沒心思笑的,卻又不能不笑,「無論怎麼看我都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或者不如說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可為什麼總是被捲進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件之中呢?」

  「噢,那是為什麼呢?」雪說,「別問我。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嘛!」

  「的確。」

  「但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我不很明白。」

  「軟弱感,」她說,「一種無可奈何地被龐然大物牽著鼻子走的心情。」

  「或許。」

  「那種時候大人是借酒消愁的。」

  「不錯。」

  我們走進哈勒克拉尼賓館,在游泳池畔以外的另一間酒吧坐下。我喝馬丁尼酒,雪喝檸檬汽水。一位長著一副謝爾蓋·拉赫馬尼諾夫般高深莫測的面孔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中年鋼琴手,面對一架臥式鋼琴默默彈奏基本樂曲。顧客只有我們兩個。他彈了《小星團》,彈了《但不是為了你》,彈了《佛蒙特州的月亮》。技術無懈可擊,但興味索然。最後,他彈奏了肖邦的一首前奏曲。這回彈得十分精彩。雪鼓掌時,他投以兩毫米的微笑,隨即轉身離去。

  我在這酒吧裡喝了3杯馬丁尼,然後閉目回想那個房間裡的光景。那似乎是一場活生生的夢——大汗淋漓地睜眼醒來,舒一口長氣說「終究是場夢」。然而又不是夢,我知道不是夢,雪也知道不是夢。雪知道的,知道我看見了那光景。風乾了的6具白骨。它意味著什麼呢?那缺少左臂的白骨莫非是狄克·諾斯?而另5具又是何人呢?

  喜喜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恍然記起衣袋裡那張在窗框上發現的紙片,趕緊掏出去電話亭撥動號碼。沒有人接。鈴聲仿佛垂在無底深淵中的秤舵,持續不斷地呼叫不止。我返回酒吧,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

  「如果能買到機票,我明天回國。」我說,「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休假是很快活,但現在覺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也有事要回去處理。」

  雪點點頭,似乎我開口之前她已有預料。「可以的,別考慮我。你想回去就不妨回去。」

  「你怎麼辦?留下?還是同我一道回去?」

  雪略一聳肩,說:「我準備去媽媽那裡住些天,還不想回日本。我提出要住,她不會拒絕吧?」

  我點下頭,將杯裡剩的馬丁尼酒一口喝幹。

  「那好,明日開車送你去馬加哈。噢,再說,我也恐怕還是再最後見一次你母親為好。」

  之後,我們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飯店吃最後一頓晚飯。

  她吃龍蝦。我喝罷威士忌,開始吃牡蠣。兩人都沒怎麼開口,我腦袋昏昏沉沉,恍惚覺得自己吃牡蠣時便可能酣睡過去,而變成一具白骨。

  雪不時地看我一眼,飯後對我說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臉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間打開電視,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飲。電視上正在轉播棒球比賽,楊基茨隊對奧裡奧爾隊。其實我並不大想看棒球比賽,只不過想打開電視——作為一種同現實物相連接的標識。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來。突然想起那張紙片,便又撥動了一次號碼,還是沒人接。鈴聲響過15遍,我放下聽筒,坐回沙發盯著電視熒屏不動。威弗爾德進入擊球位。隨後我覺得有什麼刮了我腦袋一樣,是有什麼。

  我邊盯電視邊思索那究竟是什麼。

  什麼與什麼相似,什麼與什麼相連。

  我將信將疑,但值得一試。我拿起那張紙片走到門前,將迪安寫在門上的電話號碼同紙片上的電話號碼加以對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連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連接妥當,惟獨我不曉得其接縫位於何處。

  翌日一早,我給日航售票處打去電話,訂了下午的機票。然後退掉房間,準備開車把雪送到她母親在馬加哈的小別墅。我先給雨打電話,告訴她今天因急事回國,她沒有怎麼驚訝,說她那裡供雪睡覺的地方還是有的,可以帶雪過去。今天從一早開始便意外地陰沉下來,隨時都可能有暴風雨襲來。我駕駛那輛近來常用的三菱「矛騎兵」,像往日那樣邊聽廣播,邊沿著海濱公路以120公里的時速一路疾馳。

  「活像大力士。」雪說。

  「像什麼?」我反問。

  「你心臟裡像有個大力士。」雪說,「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臟,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這比喻。」

  「有什麼被腐蝕。」

  我一面開車一面思索。「有時我感覺得到死的陰影。」我說,「那陰影非常之濃,就像死即將靠近我身邊,而且已經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腳踝似的。我並不怕。因為那始終不是我的死,那只手抓住的始終是別人的腳踝。但我覺得每有一個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點損耗。為什麼呢?」

  雪默然聳肩。

  「為什麼我固然不知道,但死總是在我身旁,一旦機會來臨,就從一道空隙裡閃出原形。」

  「那怕就是你的關鍵所在吧?你是通過死這種東西同世界發生聯繫的,肯定。」

  我思索良久。

  「你使我很悲觀。」我說。

  狄克·諾斯為我的離去大為感傷,雖然我們之間沒有多少共通點可言,但正因如此,才感到無拘尤束。我對他那種富有詩意的現實性,甚至懷有類似尊敬的情感。我們握手告別。同他握手時,我見過的白骨驀地掠過我的腦際。難道那真的是狄克·諾斯?

  「我說,你可考慮過死的方式?」我問道。

  他笑著想了想說:「打仗時常想來著,因為戰場上什麼樣的死法都有。但近來不大想,也沒有工夫想這麼複雜的事情。和平要比戰爭忙碌得多。」他笑了笑,「為什麼想起問這個?」

  我說沒什麼緣由,不過一時想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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