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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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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踩閘刹車。後面的「佳馬樂」①幾次拉響刺耳的汽笛,超車時從車窗裡朝我罵不絕口。是的,我是看見了什麼——重大發現!現在,在這裡! ①日本產小汽車名。 「喂喂,怎麼搞的,一下子?多危險!」雪說,或者大概這樣說道。 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是喜喜,我想,沒錯,剛才我是在這裡看見了喜喜,在這火奴魯魯的商業區。我不曉得她何以置身此地,但確是喜喜無疑。我同她失之交臂——她是從我車旁一閃而過,近得伸手可觸。 「喂,把車窗全部關好鎖上,不得下車,誰說什麼也別開門,我就去就回。」說罷,我跳下車。 「等等,我不嘛,一個人在這地方……」 我只顧沿路跑去,撞上好幾個人,我已顧不得這許多。我必須抓住喜喜。我不知為何抓她,但務必抓住她,同她說話。我順著人流向前猛跑,穿過了兩三條橫道。奔跑之間,我記起她的衣著:藍色連衣裙、白色挎包。前邊很遠處出現了藍色連衣裙和白色挎包。蒼茫的暮色中,白色挎包隨著她的腳步一搖一擺,她朝人多熱鬧的地方走去。我跑上主幹大街,行人頓時增多,無法跑得很快,一個體重看上去足有雪3倍之多的巨大女人擋住去路。但我還是一點點縮短了同喜喜間的距離。她只是不停地走,速度適中,不快不慢。既不回頭又不斜視,也似無乘車的打算,只是徑直向前步行。本以為可以馬上追上,但奇怪的是那段距離很難縮得更短。信號燈竟一次也未使她止步。仿佛她早已計算妥當,一路全是綠燈。為了不使她消失,一次我不得不闖紅燈,險些被車碾上。 當已縮至20米左右的時候,她突然朝左拐彎。我當然也跟著左拐。這是一條人影寥寥的窄路,兩旁排列著不甚氣派的辦公樓,中間停著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噸位卡車。路面已不見她的身影,我止住腳步,氣喘籲叮地凝目細看。喂,怎麼搞的,又消失了不成?但喜喜並未消失,只是被一輛運輸車擋住了一會。她仍以同樣的步調繼續前行。暮色漸深,她那如同鐘擺在腰間均勻晃動的挎包看得分外清晰。 「喜喜!」我大聲叫道。 她似乎聽見,朝我一閃回過頭來。是喜喜!雖說我們之間尚有一段距離,雖說路面昏暗——路燈因餘暉未盡而未全部放光——但足以使我確信那必是喜喜,毫無疑問。而她也知道是我,甚至朝我漾出一絲微笑。 喜喜沒有止步。只是回眸一望,腳步也役放鬆,繼續前行,走進一排辦公樓中的一座。我相差20秒鐘也搶入其中,但遲了一步,大廳裡的電梯已經閉合。用老辦法表示樓層的指針已開始緩緩旋轉,我喘息未定地盯視那針尖的指向。指針慢得令人心焦,好歹指在「8」時,顫抖一下,再不動了。我按了下電梯鈕,旋即改變主意,沿旁邊的樓梯向上跑去,險些同一個提水桶的管理人模樣的薩摩亞人撞個滿懷。 「喂,哪裡去?」他問。我說了聲「回頭見」,一步不停地往上沖去。樓內彌漫著灰塵味兒,不像有人辦公。四下寂然,杳無人跡,獨有我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訇然迴響。跑上八樓,左右張望,無任何動靜,無任何人。只有公司辦公室模樣的普通門扇沿走廊排開。門有七八扇,每扇都有編號和單位標牌。 我逐個看那標牌,但那名稱對我毫無幫助。貿易公司、法律事務所、牙科診室……每塊標牌都破舊不堪,髒汙不堪。就連名稱本身都給人以古舊髒汙之感,無一堂而皇之。寒傖的街道,寒傖的樓宅,寒傖的樓梯,寒槍的辦公室。我再次從前往後慢慢確認一遍如此名稱,仍然沒有一個同喜喜連接得上。無奈,只好靜靜站定,側耳細聽。全無任何聲響,整座樓猶如廢墟般一片死寂。 稍頃,有聲傳來,是高跟鞋敲擊硬地板的聲音——咯噔咯噔。鞋聲在天花板高懸而又不聞人聲的走廊裡,回聲異常之大,仿佛遠古的回憶,滯重而乾澀,竟使得我對現在這一概念發生懷疑,而覺得自己似在早已死去風乾的巨大生物那迷宮般的體內彷徨不已——我不巧通過時間之穴遽然掉入這空洞之中。 由於鞋聲過大,我一時難以判斷來自哪個方向。好一會兒,才知是從右側走廊的盡頭處傳來的。於是我盡可能不使網球鞋發出聲響,快步朝那邊趕去。鞋聲從盡頭處的門的裡邊發出。聽起來似乎相當遙遠,實際上卻只有一門之隔。門上沒有標牌。奇怪,我想,剛才我挨門看時,明明也有標牌。寫的什麼倒記不清了,反正門有標牌無疑。假如存在沒有標牌的門,我絕對不至於錯過。 莫非做夢?不是夢,不可能是夢?一切有條不紊,環環相扣。我本來在火奴魯魯商業區,追喜喜追到這裡。並非夢,是現實。雖然不無離奇,但現實還是現實。 不管怎樣,敲門再說。 一敲,鞋聲即刻停止,最後的回聲被空氣吸收之後,四周重新陷入徹底的沉寂之中。 我在門前等了30秒,什麼也沒發生,鞋聲依舊杳然。 我握住球形拉手,果斷地一擰。門沒有鎖。把手輕輕旋轉,隨著微弱的吱呀聲,門從內側打開。裡面很暗,隱隱有一股地板清洗劑的味道。房間空無一物,既無家具,又無燈盞。惟有一片若明若暗的夕暉將其染上淡淡的藍色。地板上散落著幾張褪色的報紙。無人。 隨即響起鞋聲,準確說來是4步。接下去又是沉寂。 聲音似乎從右上端傳來。我走到房間盡頭,發現靠窗有一門,同樣沒鎖,門後是樓梯。我扶著冷冰冰的金屬扶手,一步步摸黑攀登。樓梯很陡,大約是平常不用的緊急通道。上至頂頭,又見一門。摸索電燈開關,無處可尋。只好摸到球形把手,把門擰開。 房間幽黑,雖然算不上漆黑一團,但基本著不清裡面是何模樣,只知道空間相當之大,料想是閣樓或棚頂倉庫之類。一個窗口也沒有,或有而未開。天花板正中有數個採光用的小天窗。月亮尚未升高,無任何光亮從中射進。隱隱約約的街燈光亮幾經曲折,終於從那天窗爬入少許,幾乎無濟於事。 我把臉往這奇異的黑暗中探出,喊了一聲:「喜喜!」 靜等片刻,沒有反應。 怎麼回事呢?再往前去又過於黑暗,無可奈何。我決定稍等一會。這樣也許眼睛適應過來,而有新的發現也未可知。 我不知曾有幾多時間在此凝固。我側起耳朵,目不轉睛地注視黑暗。不久,射進房間的光線由於某種轉機而稍微增加了亮度。莫不是月亮升起,或者街上的燈光變亮不成?我鬆開把手,躡手躡腳往房間正中趨前幾步。膠底鞋發出沉悶而乾澀的嚓嚓聲,同我剛才聽到的鞋聲差不許多,帶有一種似乎不受空間限制的非現實性的奇妙餘韻。 「喜喜!」我又喊了聲,仍無回音。 如同我一開始憑直感所意識到的那樣,房間十分寬敞。空空如也,空氣靜止一團,居中環顧四周,卻發現角落裡零星放有家具樣的什物。看不真切,但從其灰色輪廓想來,大約是沙發桌椅矮櫃之類。這光景也真是奇特,家具看上去居然不像家具。問題在於這裡缺乏現實感。房間過大,家具則相形少得可憐。這是一個被離心式擴大了的非現實性生活空間。 我凝神細看,試圖找出喜喜的內色挎包。那藍色的連衣裙想必隱沒在房間的黑暗裡,但挎包的白色則應肖看得出來。也許她正坐在某張椅子或沙發上。 但我未能發現挎包。沙發或椅子上只有一攤白布樣的東西,估計是布罩之類。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布,而是骨頭。沙發上並坐著兩具人骨,而且都非常完整,無一欠缺。一具大些,另一具稍小,分別以生前的姿勢坐在那裡。大些的人骨將一隻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稍小的則兩手端放膝頭。看起來兩人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而後失去血肉,只剩得骨骼。他們甚至像在微笑,且白得驚人。 我沒有感到恐怖。原因不知道,只是並不害怕。我想,一切都已在此靜止,在此靜止不動。那警察說得不錯,骨頭是清潔而文靜的。他們已經完全地、徹底地死了,無須什麼害怕。 我在房間裡巡視一圈。原來每張椅子上都坐有1具人骨,總共6具。除1具外,全都完好無缺,死後己過了很長時間。每具的坐姿都非常自然,似乎當時根本沒覺察到死的降臨。其中一具仍在看電視。當然電視已經關了。可他(從骨骼很大這點,我揣度是個男子)繼續盯視熒屏。視線筆直地同其相連,如同被釘在虛無圖像上的虛無視線。也有的是伏著餐桌死去的,餐桌上還擺著餐具,裡邊無論當時裝著什麼,如今都一律成了白灰。也有的是躺在床上死的——惟獨這具人骨不完整,左臂從根部斷掉。 我閉起眼睛。 這到底是什麼?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 鞋聲再度響起,來自別的空間。我分辨不出它來自哪個方向,仿佛是從什麼方位也不是的方位、從什麼地方也不是的地方傳來的,然而看上去這個房間已是盡頭,哪裡也通不出去。腳步聲持續響了一陣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沉寂幾乎令人窒息。我用手心擦了把汗。喜喜再次消失。 我打開來時的門,走到外面。最後一次回頭望時,只見6具骨骼在藍色的幽暗中隱隱約約地、白生生地浮現出來,似乎馬上就要悄然起身,似乎在靜等我的離去,似乎我離去後電視馬上打開,碟盤中馬上有熱騰騰的菜肴返來。為了不打擾他們的生活,我輕輕帶上門,從樓梯走下,廁到原來空蕩蕩的辦公室。辦公室同剛才見到時一樣,空無一人,只有地板那同一位置上散落著幾張舊報紙。 我靠著窗沿向下俯視。街燈發出清白的光,路面仍然停著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型卡車。沒有人影,早已日落天黑。 繼而,我在積滿灰塵的窗框上發現了一張紙片,有名片大小,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像是電話號碼的7位數字。紙片較新,尚未變色。對這號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翻過背面覷了一眼,什麼也沒寫,一張普通白紙。 我把紙片揣進衣袋,出到走廊。 站在走廊裡凝神細聽。 不聞任何聲響。 一切死絕。沉寂,不折不扣的沉寂,如被切斷電線的電話機。我無奈地走下樓梯。到大廳後尋找剛才那位管理人,以打聽這到底是怎樣一座辦公樓,但沒有找見。我等了一會。等的時間裡漸漸擔心起雪來。我計算自己把她扔開了多長時間,但計算不出。20分鐘?1個小時?反正天色已由微暗而黑盡。再說我是把她扔在環境有欠穩妥的道路上。反正得趕回才是,再等下去也一籌莫展。 我記住這條街的名稱,急匆匆地返回停車的地方。雪滿臉不情願的神情,歪在座席上聽廣播。我一敲,她揚起臉,打開門鎖。 「抱歉!」我說。 「來了好多人,又是罵,又是敲玻璃,又是抓著車身搖晃。」 「對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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