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舞舞舞 | 上頁 下頁
七〇


  她摘下太陽鏡,就像觀看天空裂縫似的盯住我的臉,盯了30秒鐘。而後抬起曬得恰到好處的手,撥開額角的頭髮。

  「下次?」她顯得不可思議,「下次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她,牧村拓已經預付了下兩次的錢,而且第二次定在後天。她攥起拳頭在草坪上連連捶了幾拳。「難以置信,簡直荒唐透頂!」

  「不是我袒護你父親,其實你父親也是為你著想。就是說因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解釋道,「懂吧?」

  「荒唐透頂,透頂!」她帶有哭腔地說。之後鑽進自己房間,直到晚上也沒出來。

  我稍睡了一個午覺,醒後一邊翻閱在附近自選商場買來的《花花公子》,一邊在陽臺上曬日光浴。4點鐘時雲層開始出現,徐徐遮蔽天空,5點多時化為真正的熱帶暴雨,來勢十分兇猛,我真擔心如此連續下上1個小時,會將我連同整個島子沖到南極去。有生以來頭一次目睹到這般兇狠的雨。5米開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椰子樹發瘋似的啪啦啪啦地上下抖動著葉片,瀝青路轉眼成河。幾個衝浪人把衝浪板頂在頭上當傘,從窗下疾步跑過。俄爾雷聲大作,旋即轟隆隆一陣巨響,直震得空氣發顫。我關上窗,去廚房煮咖啡,考慮今晚的菜譜。

  當再次電閃雷鳴時,雪悄然閃進,靠著廚房牆角看著我。我向她投以微笑,她目不轉睛地盯住我,我拿起咖啡杯,帶她去客廳並坐在沙發上。雪臉色不大好,大概討厭雷聲之故。為什麼女孩子無不討厭雷聲和蜘蛛呢?雷聲不外乎空中聲音稍大些的放電現象,蜘蛛除去樣子特殊這點也無非是只無害的小蟲。又一道閃電劃過時,雪一下子雙手抓住我的右臂。

  我們遂用這樣的姿勢望著暴雨和閃電。她抓著我的胳膊,我喝著咖啡。不大工夫,雷聲遠去,雨停雲散,偏西的太陽露出臉來。舉目四望,只見地面到處留下水池般的積水窪,椰樹葉上水滴閃閃發光,海面則若無其事地依然白浪翻卷。避雨的遊客開始五五走到海邊。

  「我的確不該做那樣的事,」我說,「無論如何都該拒絕,都該把她打發走。但當時我有些累,腦袋也已遲鈍。我是個極其不健全的人。不健全,經常出差錯。但吃一塹長一智,每次都決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然而還是不少犯。為什麼呢?很簡單,因為我愚昧、不健全。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有些厭惡自己,並決意不犯第三次。於是取得一點點進步。儘管一點點,但畢竟是進步。」

  雪許久沒有反應。她把手從我胳膊上挪開,不聲不響地注視外面的景致。我甚至搞不清她聽沒聽見我的話。夕陽西墜,沿海邊一字排開的街燈開始發出白光。雨後的黃昏,空氣清新,光亮也格外醒目。廣播電視塔在深藍色天幕的襯托下高高聳立,頂端的紅燈猶如心臟跳動一般規則地、緩緩地時明時滅。我走去廚房,從電冰箱裡取出啤酒,邊喝邊嚼了幾塊椒鹽餅乾。莫非我真的一點點進步了?想到這點,我完全沒了信心。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犯了16次同樣的錯誤。但總的說來,我並未對她說謊,況且也只能那樣解釋。

  折回客廳,雪仍以同樣姿勢望著窗外。她拱起腿,兩手抱膝,坐在沙發上。下頦固執地向裡收起。我不由想起那段結婚生活。如此說來,婚後也碰到好幾次類似情況。我好幾次惹得妻子傷心,好幾次向她賠禮道歉。每一次妻子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不對我開口。我常常覺得納悶,她何苦傷那麼大的心呢?本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當時總是耐住性子道歉、解釋,努力治癒她的傷口。隨著這種事態的反復,我自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有了改善。然而結果證明,恐怕一絲一毫也談不上改善。

  她使我傷心則只有一次,絕無僅有的一次:她同別的男人私奔之時。我想,婚後的生活這東西也真是奇妙得很,形同漩渦一般——如狄克·諾斯所說。

  我在雪身邊坐下,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不是原諒你。」雪說,「不過暫且言和。那事確實不地道,我非常不痛快,明白?」

  「明白。」

  隨後,我們開始吃晚飯。我用蝦和扁豆做了八寶飯,用煮蛋、橄欖和西紅柿做了色拉。我喝葡萄酒,她也喝了一點。

  「看見你,我有時想起離婚前的老婆。」我說。

  「就是同你過膩了跟別的男子跑掉的那位太太?」

  「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