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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之後我們都沒做聲。我注視前方路面,他盯著儀錶板。我不時地開幾下雨刷。「沙灘男孩」低聲唱著過去的老歌:太陽、衝浪和賽車。

  「你是怎麼知道她死的?」五反田問。

  「給警察叫去了,」我解釋道,「她有我一張名片,就是上次給的那張,告訴她有喜喜的消息就通知我一聲,咪咪把它放在錢夾的最裡頭。她為什麼帶它到處走呢?總之她是帶在身上來著。不巧的是這名片成了確認她身份的惟一遺物。所以才把我叫去。拿出屍體照片,問我認不認識。蠻厲害的兩個刑警。我說不認識,說了謊。」

  「為什麼?」

  「為什麼?難道我應該說經你介紹兩人買了女人不成?那樣說將落下什麼後果,你以為?喂,怎麼搞的,你的想像力哪裡去了?」

  「是我不好,」他乖乖道謝,「腦袋有點混亂,問的是廢話,後果可想而知。糊塗蟲!後來怎麼樣?」

  「警察根本不相信。老手嘛,哪個說謊一聞就知道。折騰了3整天,在不違法不觸及皮肉的限度內,折騰得昏天黑地。真有點吃不消。年齡不小了,今非昔比。又沒睡覺的地方,在拘留所過的夜。倒是沒有上鎖,沒上鎖拘留所也是拘留所。弄得心灰意懶,垂頭喪氣。」

  「可想而知。我也進去過兩個星期。一聲沒吭,人家叫我一聲別吭。很可怕的。兩個星期一次太陽也沒見到,以為再也出不來了,心情糟得很。那幫傢伙還會打人,像用啤酒瓶子打肉餅似的。他們知道用怎麼樣的手段使你就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指尖,「3天折騰下來你什麼也沒說?」

  「那還用問!總不至於中途來上一句『其實是這樣』吧?那一來可就真的別想回去了。那種場所,一旦說出口就只能一咬到底,橫豎都要一口咬定。」

  五反田臉又有點扭歪:「對不起,都怪我把她介紹給你,讓你倒了黴,落得個不清不渾。」

  「用不著道歉。」我說,「當時是當時,當時我也很快活,此一時彼一時。她死又不是你的責任。」

  「那倒是。不過你是為我才在警察面前說謊的,為了不連累我而一個人忍氣吞聲。這是我造成的,是我搭橋牽線的。」

  等信號時間裡,我看著他的眼睛向他說了對我至關重要的部分:「喂,那件事就過去了,別放在心上,不必道歉,不必感謝。你有你的處境,這個我理解。問題是無法查明她的身份。她也有親人,也希望能把犯人逮住。我真恨不得一吐為快,但是不能。這很使人痛苦,咪咪連名字都沒有地孤零零死去——她能不寂寞麼?」

  五反田緊緊閉起眼睛,陷入沉思,幾乎像是睡了過去。「沙灘男孩」的磁帶已經轉完,我按鍵取出。周圍一片寂然。只聽得車輪碾壓路面積水那均勻的沙沙聲。夜半更深。

  「我給警察打個電話。」五反田睜開眼睛低聲道,「打匿名電話,說出她所屬俱樂部的名稱。這樣既可查明她的身份,又對破案有幫助。」

  「妙計!」我說,「你真聰明,的確有此一手。這麼著,警察就會調查俱樂部,搞清被殺幾天之前給你指名叫去過家裡。當然你免不了被警察傳去。這樣一來,我挨3天折騰而始終守口如瓶又意義何在呢?」

  他點點頭:「說得對。唔,我這是怎麼槁的,頭腦一塌糊塗。」

  「一塌糊塗。」我說,「這種時候只消靜等就行,一切都會過去,無非時間問題。無非一個女子在賓館裡被人勒死。這是常有之事,現在人們就已忘記。情理上你也不必感到有什麼責任,悄悄縮起脖子即可。什麼也不必做。眼下你要是輕舉妄動,反而弄巧成拙。」

  也許我的聲音過於冷漠,措詞過於尖刻。其實我也有感情,我也……

  「請原諒。」我說,「我不是埋怨你。我也很不好受,對那孩子愛莫能助。如此而已。不是說是你的責任。」

  「不,是我的責任。」

  沉默愈發滯重,於是我放進一盤新磁帶,是E金唱的《西班牙女眷》。我們再未出聲,直至進入橫濱市區。然而由於沉默的關係,我得以對五反田懷有一種過去所沒有的親密感情。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背上,安慰說「算啦,反正過去了」。但我沒有說。畢竟一個人死了,一個人被冷冷地埋葬了。那是非我一已之力所能挽回的。

  「誰殺的呢?」過了很久他開口道。

  「這——」我說,「幹那種買賣什麼人都碰得到,什麼事都能發生,不完全是童話。」

  「可那家俱樂部只以身份可靠的人為對象啊!況且又有組織從中牽線,對方是推一查馬上就曉得。」

  「那次大概沒有通過俱樂部吧,我是這樣覺得的。或是工作以外的私人客人,或是不通過俱樂部知道的臨時性接客,非此即彼,肯定。無論哪一種,都怪她選錯了對象。」

  「可憐!」

  「那孩子過於相信童話了。」我說,「她所相信的是幻覺世界。但那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要想使之持久必須有相應的運作程序。但人們不可能全都遵守那種程序。一旦看錯對象就非同小可。」

  「也真是費解,」五反田說,「那麼漂亮聰明的女孩兒為什麼當妓女呢?不可思議。那樣的女孩兒原本應該活得多彩多姿。正經工作也好,有錢的男人也好,都應該找得到。何苦非當妓女不可呢?那確實賺錢,但她對錢並沒多大興趣。或許像你說的那樣,是在追求童話不成?」

  「有可能。」我說,「你也好我也好任何人也好,每人都在追求,只是追求方式不同。所以才不時發生摩擦和誤解,甚至死人。」

  我把車開到新麗賓館前停住。

  「喂,今晚你也住下如何?」他問我,「房間我想還有。要酒,讓送到房間來,兩人喝一會兒。反正看這情形也睡不著。」

  我搖搖頭:「酒下次再喝,我也有點累了。還是想馬上回去,不思不想地睡上一覺。」

  「明白了。」他說,「送我這麼遠,實在謝謝!今天我一路說的好像全是沒頭沒腦的話。」

  「你也夠累的了。」我說,「死去的人不必急於考慮。不要緊,反正一直死著。等有精神時再慢慢考慮也不遲。我說的你明白?反正已經死了,完全地、徹底地死了。已經被解剖、被冷凍起來。你感到內疚也罷,什麼都不能使她起死回生。」

  五反田點頭道:「你的話我完全明白。」

  「晚安。」我說。

  「添麻煩了,謝謝。」

  「只要下次點一回噴燈就行了。」

  他微笑著剛要下車,突然像改變主意似的看著我的臉:

  「說來奇怪,除你以外我還真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儘管相隔20年才見面,算今天才不過見兩次,不可思議!」

  說罷,下車走了。他豎起雙排扣鳳衣領,在濛濛春雨中跨進新麗飯店的大門,猶如電影《卡薩布蘭卡》裡的鏡頭。美好友情的開始……

  其實我對他也懷有同樣的感覺,很能理解他的話。我也覺得自己惟獨他才可稱之為朋友,同樣感到不可思議。看起來所以像《卡薩布蘭卡》,並非他單方所使然。

  我聽著施萊和斯通兄弟,隨曲拍打著方向盤返回東京。撩人情懷的《普通人》:

  我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你我彼此彼此難解難分。

  雖然幹的活計不一樣,

  但同樣平平庸庸默默無聞。

  哎——呀呀,我們都是普通人。

  雨依然不緊不慢地悄然下個不停。溫柔多情的雨絲,催促萬物在黑夜裡探出嫩芽。「完全地、徹底地死了。」——我對自己說道。繼而心想,剛才或許應當在賓館裡同五反田喝酒才是。我同他之間有4個共同點:物理實驗課同班,都已離婚獨身,都同喜喜睡過,又都同咪咪睡過。咪咪已經死了,完全地、徹底地。值得同他一起喝酒。陪陪他本不礙事。反正有時間,明天也沒定下要幹什麼。是什麼使我沒有那樣做呢?我終於得出結論:恐怕是我不願意同那電影場面混為一談。從另一角度想來,五反田又是個令人同情的人。他太富於魅力了,而這又不是他的責任,或許。

  返回澀穀住所,我透過百葉窗望著高速公路,喝了一杯威士忌。快4點時覺得困了,上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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