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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因為不愉快。」她說,「過去——更小些的時候——是不關閉的。在學校也是,一感覺到什麼就說出口來。但那樣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就是說,我連誰將要受傷都曉得,於是對要好的同學說『那人要受傷的』。結果那人真的受了傷。這樣有過幾次,大家都把我當成什麼妖怪,甚至管我叫『小妖』,風言風語。我當然傷心得不得了。從那以後就什麼也不再說了,對誰也不說。每當看見什麼,感覺到什麼,我就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關閉起來。」

  「可我那時候沒有關閉吧?」

  她聳聳肩:「像是太突然了,來不及。那圖像冷不防地浮現出來——在第一次見到你時,在賓館酒吧裡。當時我正在聽音樂,聽流行音樂……什麼都聽,迪蘭也好,鮑易也好……嗯,反正是我正聽音樂的時候。我沒怎麼提防,整個身心放鬆下來。所以我喜歡音樂。」

  「就是說你大概有預知能力吧?」我問,「比如你可以事先知道誰將要受傷等等,對吧?」

  「說不準。我覺得好像和這個還不大一樣。我不是預知什麼,只是感覺得出其中存在的徵兆。怎麼表達好呢,每當發生什麼之前,總有一種相應的氣氛吧?明白不?譬如玩高低杠摔傷的人,總有粗心大意、盲目自信的表現吧?或者得意忘形什麼的。對這種情緒上的波動,我非常非常敏感,它像塊狀空氣一樣,危險——每當我閃過這一念頭,那空白夢境般的圖像便倏地產生出來。是產生,是發生,而不是預知。儘管圖形模糊不清得多,但畢竟發生了,而且我能看見,使我覺得此人可能燒傷,結果真的燒傷了。但我什麼也不能說,這滋味很不好受吧?自我厭惡!所以我才關閉起來。一旦關閉,也就避免了自我厭惡。」

  她抓起砂子玩著。

  「羊男真有其人?」

  「真有。」我說,「那賓館裡有他住的地方。賓館之中還有另一個賓館,那是一般人看不見的場所,但的的確確保留在那裡。為我保留,為我存在。他就在那裡生活,把我同許多事物連接在一起。那場所是為我設的,羊男在那裡為我工作。假如沒有他,我和許許多多的東西就連接不好。他負責這方面的管理,像電話交換員一樣。」

  「連接?」

  「是的。當我尋求什麼,打算同其連接起來的時候,他就為我接上。」

  「不大明白。」

  我也學雪的樣子,捧起細砂,讓它從手指間漏下去。

  「我也不大明白,是羊男對我那樣解釋的。」

  「羊男很早以前就有?」

  我點點頭:「嗯,很早就有的,從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他的存在,覺得那裡有什麼。不過其成為羊男這一具體形體,則是不久前的事。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羊男開始一點點定型,其所在的世界也開始定型。什麼緣故呢?我也不得而知。大概是因為有那種必要吧。年齡增大以後我失卻了很多很多東西,因而才有那種必要。就是說,為了生存下去,恐怕需要那種幫助。但我還搞不清楚,也許有其他原因。我一直在考慮,但得不出結論。傻氣!」

  「這事跟誰說過?」

  「沒,沒有。即使說估計也沒人肯信。沒有人理解的。再說我又說不明白。提起這話今天還是第一次。我覺得同你可以說得明白。」

  「我也是頭一次說得這麼詳細。這以前始終沒有做聲。爸爸媽媽倒是知道一些,但我從未主動說起過。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種話還是不說為好,本能地。」

  「這回能互相說出來,真是難得。」

  「你也是妖怪幫裡的一個喲!」

  返回停車場地的路上,雪講起她的學校,告訴我初中是何等慘無人道的地方。

  「從暑假開始一直沒有上學。」她說,「不是我討厭學習,只是討厭那個場所。忍受不了。一到學校心裡就難受得非吐不可。每天都吐。一吐就更受欺侮了,統統欺侮我,包括老師在內。」

  「我要是和你同班,絕不會欺侮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兒。」

  雪久久望著大海。「不過因為漂亮反遭欺侮的事也是有的吧?況且我又是名人的女兒。這種情況,或被奉為至寶,或被百般欺侮,二者必居其一,而我屬￿後者。和大家就是相處不來,我總是緊張得不行。對了,我不是必須經常把自己的心扉愉偷關閉起來嗎?這也就是我整天戰戰兢兢的起因。一旦戰戰兢兢,就像個縮頭縮腦的野鴨子似的,於是都來欺侮,用那種低級趣味的做法。簡直低級趣味得叫人無法相信,羞死人了,實在想不到會那麼卑鄙。可我……」

  我握住雪的手。「沒關係,」我說,「忘掉那種無聊勾當,學校那玩藝兒用不著非去不可,不願去不去就是。我也清楚得很,那種地方一塌糊塗,面目可憎的傢伙神氣活現,俗不可耐的教師耀武揚威。說得乾脆點,教師的80%不是無能之輩就是虐待狂。滿肚子氣沒處發,就不擇手段地拿學生出氣。繁瑣無聊的校規多如牛毛,扼殺個性的體制堅不可摧。想像力等於零的蠢貨個個成績名列前茅,過去如此,現在想必也如此,永遠一成不變。」

  「真那樣看待?」

  「那還用說!關於學校的低俗無聊,足足可以講上一個鐘頭。」

  「可那是義務教育呀,初中。」

  「那是別的什麼人認為的,不是你那樣認為。你沒有義務非去受人欺侮的場所不可,完全沒有。而討厭它的權利你卻是有的,你可以大聲宣佈『我討厭』。」

  「可往後怎麼辦呢?就這樣下去不成?」

  「我13歲時也曾經那樣想過,以為人生就將這樣持續下去。但不至於,車到山前必有路。要是沒有路,到那時再想辦法也不遲。再長大一點,還可以談戀愛,可以讓人買胸罩,觀察世界的角度也會有所改變。」

  「你這人,真是傻氣,」她吃驚似的說,「告訴你,如今13歲的女孩兒,胸罩那東西哪個人都有的。你怕是落後半個世紀了吧?」

  「噢。」

  「嗯,」雪再次定論,「你是傻透了!」

  「有可能。」

  她不再說什麼,在我前頭往停車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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