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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17

  我靠著廚房水槽,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到底怎麼回事呢?我很想給雪打個電話,問她何以曉得羊男。但有點太累了,畢竟奔波了整整一天。再說她放下電話前說了甸「等下次」。看來只好等下一次,何況我還根本不知道她公寓的電話號碼。

  我上了床。橫豎睡不著,便看著枕旁的電話機,看了10至15分鐘。因我覺得說不定雪會打電話來,或者不是雪而是其他人。看著看著,我覺得這電話機很像一顆被人遺落的定時炸彈。誰也不曉它何時炸響,只知道其炸響的可能性,只要時間一到。再仔細看去,發覺電話機的形狀很是奇特。非常奇特。平時未曾注意,現在端詳起來,其立體性似乎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緊迫感。它既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說話,又仿佛在怨恨自己受縛於電話這一形態,從而又像一個被賦予笨拙肉體的純粹概念。電話!

  我想到電話局,那裡連接著所有電話線。電話線從我這房間裡通往無限遙遠,在理論上可以同任何人連在一起。我甚至可以給安克雷奇打電話,可以給海豚賓館、給往日的妻子打電話。其可能性無可限量。而總連接點便是電話局。那裡用電子計算機處理連接點,通過編排數字使連接點發生轉換,實現通訊。我們通過電線、地下電纜、海底隧道以至通訊衛星而連在一起,由龐大的電腦系統加以控制。但是,無論這種連接方式何等優越、何等精良,倘若我們不具有通話的意志,也無法發揮任何連接作用。並且,縱使我們有這種意志,而若像眼下這樣不曉得(或忘了詢問)對方的電話號碼,也無法連在一起。也有時候儘管問了電話號碼而一時忘卻或將備忘錄遺失,甚至有時候儘管記得電話號碼而撥錯轉盤,這樣一來,我們同哪裡也連接不上。可以說,我們是極其不健全極其不會反省的種族。不只於此,即使這些條件完全具備而得以給雪打電話,也有可能碰一鼻子灰——對方丟過一句「我現在不想說,再見」,旋即「哢」的一聲放下電話。這樣,通話也無從實現,而僅僅成為單方面的感情提示。

  面對以上事實,電話似乎顯得焦躁不安。

  她(也許是他。這裡姑且把電話視為女性形象)對自己不能作為純粹概念自立而感到焦躁,對通訊是以不穩妥不健全的意志為基礎這點感到氣憤。對她來說,一切都是極其不完美、極其突發、極其被動的。

  我把一隻臂時支在枕頭上,打量著電話機的這種焦躁情緒。但我無能為力,我對電話機說:那不是我的責任。所謂通訊本身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就是不完美的、突發的、被動的。她所以焦躁不安,是因為將其作為純粹概念來把握的緣故。這怪不得我,無論去任何地方都恐怕免不了焦躁。或許她由於屬￿我的房間而焦躁得厲害些,在這點上我也感到有幾分責任,也覺得自己大約在不知不覺之中煽起了這種不完美性、突發性和被動性,也就是從中掣肘。

  繼而我驀地想起往日的妻子。電話一聲不響地譴責我,像妻子一樣。我愛妻子,一起度過了相當快樂的時光。兩人有說有笑,到處遊山玩水,做愛不下數百次。然而妻子又時常這樣譴責我,半夜裡,沉靜地、執著地譴責我的不完整性、突發性和被動性。她焦躁不安,而兩人同舟共濟。但她所追求所嚮往的目的同我的存在之間有著決定性差異。妻子追求的是通訊的自立性,是通訊高揚起纖塵不染的白旗將人們引向不流血革命的輝煌場面,是完美性克服不完美而最終痊癒的景況——對她來說這就是愛。但對我則當然不同。愛之於我,是被賦予不勻稱肉體的純粹概念,是氣喘吁吁地擠出地下電纜而總算捕捉到的結合點,是非常不完美的:時而混線,時而想不起號碼,時而有人打錯電話。但這不是我的過錯。只要我們存在於肉體之中,這種情況就將永遠持續,此乃規律所使然。我對她如此加以解釋,不知解釋了多少次。

  但有一天,她還是離家出走了。

  也許是我煽起並助長了這種不完美性。

  我邊看電話邊回憶我同妻子的做愛。離家前的三個月時間裡,她一次也沒同我睡過,因為她已開始同別的男人睡。但我當時卻完全蒙在鼓裡。

  「喔,對不起,你到別處找其他女的睡去好了,我不生氣的。」她說。

  我以為她開玩笑,其實是其真心話。我說我不願意跟其他女的睡——是真的不願意。

  「我還是希望你同別人睡去。」她說,「另外也要各自重新考慮一下以後的事。」

  歸終我和誰也沒睡。倒不是我這人在性方面有潔癖,只是不願意為了重新考慮什麼便亂睡一通。我是因為想和誰睡才睡的。

  時過不久,她離家出走了。莫非當時我若按她說的去找其他女孩兒困覺,她便乖乖留下不成?難道她是想通過那種方式來使得她同我之間的通訊多少獲得自立?滑稽透頂!我當時可是壓根沒有另覓新歡的念頭,至於她做何打算我無從推測,因為她對此諱莫如深。即使離婚之後也避而不談,只說了幾句極具象徵性的話,這也是她遇到重大事情時的慣常做法。

  高速公路上的隆隆聲12點過後也未中止,摩托尖刺的排氣聲不時響徹夜空。儘管有防音密封玻璃阻隔而聲音聽起來含糊而遲緩,但其存在感卻顯得滯重而深沉。它在那裡存在,連接我的人生,將我圈定在地表的某一位置。

  電話機看得厭了,我合起雙眼。

  剛一合眼,一種虛脫感便迫不及待地悄然占滿了整個空白,十分巧妙十分快捷,旋即,困意蹣跚而來。

  吃罷早餐,我翻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在娛樂界做代理商的熟人,給他打了個電話。以前我為一家刊物當記者的時候,工作上和他打過幾次交道。時值早上10點,他當然還臥床未起。我道歉把他叫醒,說想知道五反田的通訊處。他不滿地嘟囔幾聲,好在還是把五反田所在製片廠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是一家主要製片廠。我撥動號碼,一個值班經理出來。我道出刊物名稱,說想同五反田取得聯繫。「調查嗎?」對方問。「準確說來不是的。」我回答。「那麼幹什麼呢?」對方問,問得有理。「私事。」我說。「什麼性質的私事?」「我們是中學同學,有件事無論如何得同他聯繫上。」我回答。「你的名字?」我告以姓名,他記下。「是大事。」我說。「我來轉告好了。」他表示。「想直接談。」我拒絕。「那種人多著哩,」他說,「光是中學同學就有好幾百。」

  「事情很關鍵,」我說,「所以要是這次聯繫不上,作為我,難免在工作上加以變通。」

  對方沉吟片刻。我當然是在說謊。其實我不能夠隨便變通。我的工作不過是聽命於人,人家叫我去採訪我才敢去。但對方不明白這點,明白就不好辦了。

  「不是要寫調查報告吧,」對方說,「要是寫調查報告,可得通過我正式安排才行。」

  「不是,百分之百的私事。」

  他讓我告之以電話號碼,我告訴了他。

  「是中學同學對吧,」他歎口氣說,「明白了。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讓他打電話過去。當然,要看他本人樂不樂意。」

  「那是的。」我說。

  「他很忙,也可能不樂意同中學同學通話。又不是小孩子,總不能把他拉到電話機這兒來。」

  「那是那是。」

  對方邊打個哈欠邊放下電話。沒辦法,才早上1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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