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舞舞舞 | 上頁 下頁
二八


  至於這聲音是否出自喜喜之口,我無法肯定。一來我對喜喜聲音的記憶不很準確,二來電影院擴音器的音質也一塌糊塗。但我對她的身體記憶猶新。背部的形狀、頸項以及光沽的乳房一如我記憶中的喜喜。我依然四肢僵挺挺地盯視著銀幕。從時間來說,那組鏡頭我想差不多有五六分鐘。她在五反田的擁抱、愛撫下,心神蕩漾似的閉目合眼,嘴唇微微顫抖,並且輕輕歎息。我判斷不出那是不是演技。想必是演技,畢竟是演電影。然而我又絕對不能接受喜喜演戲這一事情本身,心裡迷惘混亂。因為,倘若不是演技,那便是她果真陶醉在五反田的懷抱裡;而如果是演技,則她在我心目中存在的意義就將土崩瓦解。是的,不應該是什麼演技。不管怎樣,反正我對這電影嫉妒得發狂。

  游泳學校、電影,我開始嫉妒各種東西。莫非是好的徵兆不成?

  接下去是主人公女孩兒開門的場面,目睹兩人赤裸裸地相抱而臥。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五反田茫然神情的特寫。畫面淡沒。

  喜喜的出場僅此而已。我不再理會什麼情節,只是目不轉睛地盯住銀幕不放。可惜她再未出現。她在某處同五反田相識,同她睡覺,參與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隨即消失——其角色便是如此。同時和我一樣,驀地出現、瞬間參與、倏忽消失。

  影片放罷,燈光複明,音樂流出。但我依然僵僵地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白色的銀幕。這難道是現實?電影放完後,我覺得這全然不是現實。為什麼喜喜出現在銀幕上?況且同五反田在一起!天大的笑話!我有地方出了差錯。線路弄混。想像與現實在某處交叉混淆。難道不是只能這樣認為嗎?

  走出電影院,在四周轉了一會兒,而頭腦一直在想喜喜。「你這是怎麼了?」——她在我耳畔反復低語。

  這是怎麼了呢?

  總之那是喜喜,這點毫無疑問,我抱她的時候,她也是神情那般恍惚,嘴唇那般顫抖,喘息那般短促。那根本不是演技,事實便是那樣,然而畢竟又是電影。

  莫名其妙。

  時間過得越長,我的記憶越是變得不可信賴。難道純屬幻覺?

  一個半小時後,我再次走進電影院,這回從頭看了一遍這《一廂情願》。周日早晨,五反田懷抱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畫面淡化。

  完全相同的重複。

  可是電影結束後我還是全然不信。肯定陰差陽錯,喜喜怎麼能和五反田睡到一個床上呢?

  翌日,我三進電影院,再次正襟危坐地看了一遍《一廂情願》。我急不可耐地靜等那組場面的來臨。終於來了:周日早晨,五反田抱著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

  黑暗中我一聲歎息。

  好了,是現實,千真萬確。連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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