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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羊男用手指做了個曖昧的形狀:「是的,你說的不錯,你想的不錯。我始終在這裡,我作為影子、作為斷片在這裡。」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說,「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臉面和形體,以往看不見,現在卻看到了。這是什麼緣故呢?」

  「這是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他平靜地說,「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見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話裡的含意。

  「這裡難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氣問道。

  「不,」羊男說道,使勁晃了晃肩,籲了口氣,「不是的,這裡不是什麼死的世界。你也罷,我也罷,都在好端端地活著,我們兩人都同樣在確鑿無誤地活著。兩個人在呼吸、在交談,這是現實。」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說,「此外別無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給你解釋得一清二楚,但我無能為力。我所能告訴你的只有一點:跳舞!什麼也別想,爭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須這樣做。」

  溫度急劇下降。我渾身瑟瑟發抖,驀然覺得這種冷好像經歷過,以前在哪裡經歷過一次這種徹骨生寒的潮乎乎的冷,在久遠而遙遠的地方。但究竟是哪裡則無從記得了。以為依稀記得,結果卻忘個精光。腦袋有點麻痹、麻痹而僵化。

  麻痹而僵化。

  「該走了。」羊男說,「再呆下去,身體要凍僵的。不久還會相見,只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這裡,在這裡等你。」

  他拖曳著雙腿將我送到走廊拐彎處。他一挪步,便發出「嚓——嚓——嚓——」的聲響。我對他道聲再見,沒有握手,沒有特別寒暄,只是道聲再見我們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細細長長的房間。我朝電梯那邊走去。一按電鈕,電梯緩緩上升。隨即門悄然分開,明亮而柔和的燈光瀉進走廊,包攏了我的身體。我走入電梯,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電梯自動停下後,我仍倚壁呆立。

  那麼——我想,但「那麼」之後都想不起來了。我置身於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無論去往哪裡去到哪裡,全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接觸不到。如羊男所說,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裡的孤兒。

  跳吧舞吧!羊男說。

  跳吧舞吧!思考發出回聲。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語。

  接著,我按動十五樓電鈕。

  從電梯下到十五樓,鑲嵌在天井中的擴音器傳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是它在迎接我。於是我回到了現實世界,回到既不能使我幸福又不肯放我離開的現實世界。

  我條件反射地看了看手錶,回歸時刻是淩晨3時20分。

  那麼——我想,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思考發出回聲。我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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