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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也在這裡,在這裡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來,期望大家整個連成一片。」

  我久久注視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一時很難信以為真:「何苦特意為我一個人如此操辦?專門為我一個人?」

  「因為這裡是為你準備的世界。」羊男斷然地說,「不必想得那麼複雜。只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應。問題是這裡是為你準備的場所。所以我們才努力管好它,沒有遺棄它,以便你順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這裡邊不成?」

  「當然。你包含在這裡,我也包含在這裡。大家都包含在這裡,而這裡是你的世界。」羊男說著,朝上豎起一隻手指,於是一隻巨大的手指在牆壁上赫然現出。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什麼?」

  「我是羊男嘛。」他發出嘶啞的笑聲,「就是你所看到的:披著羊皮,活在人們看不到的世界裡。也被攆進過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來了。在那以前我曾經是過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從那以來我就不再接觸人,盡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來二去,自然也就接觸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幾時開始,離開森林住進了這裡。住在這裡,守護這裡。我也需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嘛。就連森林裡的野獸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對吧?」

  「那當然。」我隨聲附和。

  「我在這裡的作用就是連接。對了,就像配電盤似的,可以連接各種各樣的東西。這裡是連接點——所以我在這裡連接,連得結結實實,以保證不出現七零八落的狀態。這就是我的作用。配電盤,連接。將你尋求並已到手的東西連接起來,明白嗎?」

  「有點兒。」我說。

  「那麼,」羊男道,「而且,現在你需要我。因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尋求什麼。你處於拋棄和被拋棄的交界地帶。你想去知不知該去的地方。你遺失了很多,把很多連接點一一解開,卻又沒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覺得自己無所連接飄零無寄,實際也是如此。你所能連接的地方只有這裡。」

  我思索了一會,說:「大概是那樣的,如你說的那樣。我是在拋棄和被拋棄的處境中,是在困惑,是無所連接,是只能連接在這裡。」我停頓一下,看著燭光下的手,「其實我也有所感覺,感覺到有什麼要同我連接。所以夢中才有人尋求我,為我流淚。我也一定是想同什麼相連相接,我覺得是這樣。喏,我準備從頭開始,為此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羊男沒有做聲,而我該說的已經說完。於是一股十分滯重的沉默襲來,使人猶如置身於深不可測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壓進我的雙肩,以至我的思維都處於這重力——濕漉漉的重力的壓迫之下,從而裹上一層深海魚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燭火不時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搖曳不已。羊男眼睛朝著燭光一邊。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羊男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我。

  「為了將自己同某種東西穩妥地連接在一起,你必須盡一切努力。」羊男說,「能否一帆風順我不知道。我也已經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幫你幫到什麼地步,盡力而為就是。不過,就算一帆風順,你也未見得獲得幸福,這點我無法保證。也許那邊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一處你應該去的地方,底細無可奉告。總之如同你自己剛才說的那樣,你看起來已經變得十分堅挺頑固。一旦堅固的東西是不可能恢復原狀的。況且你也不那麼年輕了。」

  「如何是好呢,我?」

  「這以前你已經失卻了很多東西,失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問題不在於誰的責任,而在於你所與之密切相連的東西。每當你失去什麼,你肯定馬上連同其他什麼東西一起扔在那裡,像要留作標記似的。你不該這樣做,不該把應留給自己的東西也扔在那裡。結果,你自身也因此一點點地受到侵蝕,為什麼呢?你何苦做這種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麼說呢,想不起合適字眼……」

  「傾向。」我試著說。

  「對,對對,是傾向,我贊同。即使人生再重複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樣的事情,這就是所謂傾向。而且傾向這種東西,一旦超過某一階段,便再也無法挽回,為時已晚。這方面我已經無能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這裡和連接各種東西。此外一無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複剛才的問話。

  「剛才我已說了,盡力而為就是,爭取把你連接妥當。」羊男說,「但只這樣還不夠,你自己也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靜坐空想,那樣你永遠走投無路,明白嗎?」

  「明白。」我說,「那麼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說,「只要音樂在響,就儘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話?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慮為什麼跳,不要考慮意義不意義,意義那玩藝兒本來就沒有的。要是考慮這個腳步勢必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就再也愛莫能助了。並且連接你的線索也將全部消失,永遠消失。那一來,你就只能在這裡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進這邊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腳步,不管你覺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廢,務必咬緊牙關踩著舞點跳下去。跳著跳著,原先堅固的東西便會一點點疏軟開來,有的東西還沒有完全不可救藥。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為懼的。你的確很疲勞,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終日。推都有這種時候,覺得一切都錯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腳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視牆上的暗影。

  「但只有跳下去,」羊男繼續道,「而且要跳得出類拔萃,跳得大家心悅誠服。這樣,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總之一定要跳要舞,只要音樂沒停。」

  要跳要舞,只要音樂沒停。

  思考又發出迴響。

  「哦,你所說的這邊的世界究竟是什麼?你說我一旦變得堅固不化,就會從那邊的世界陷進這邊的世界。可這裡不是為我準備的世界嗎?這個世界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嗎?既然如此,我進入我的世界又有什麼不妥呢?你不是說這裡是現實嗎?」

  羊男搖搖頭,身影又大幅度搖晃起來:「這裡所存在的,與那邊的還不同。眼下你還不能在這裡生活。這裡太暗,太大,這點我很難用語言向你解釋。剛才我也說了,詳情我也不清楚。這裡當然是現實,現在你就是在現實中同我交談,這沒有疑問。但是,現實並非只有一個,現實有好幾個,現實的可能性也有好幾個。我選擇了這個現實。為什麼呢?因為這裡沒有戰爭,再說我也沒有任何應該丟棄的東西。你卻不同,你顯然還有生命的暖流。所以這裡對現在的你還太冷,又沒有吃的東西。你不該來這裡。」

  給羊男如此一說,我感覺到房間的溫度正在下降。我把雙手插進衣袋,微微打個寒戰。

  「冷?」羊男問。

  我點點頭。

  「沒多少時間了。」羊男說,「時間一長會更冷的,你差不多該走了。這裡對你太冷。」

  「還有一點無論如何想問一下,剛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識到的——我覺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尋求你,似乎在各種場所看到過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種形式在那裡。你的身影朦朧得很,或者只是你的一部分也說不定。但現在回頭想來,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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