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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8

  我從房間裡給過去的合夥人打電話。一個我不曉得的人接起電話問我的名字,又一個我不曉得的人接起問我的名字,再其次他才好歹出來。想必很忙。我們差不多有一年沒通話了。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沒什麼好說的。我對他一直懷有好感,現在也一如既往。但最終,他對我(或我對他)屬￿「已經通過的領域」。不是我把他強行推往那裡,也並非他自行投身進去。總之我們所走的路不同,且兩條路永遠不會交叉,如此而已。

  活得好嗎?他問。

  還好,我說。

  我說現在劄幌,他問冷不冷。

  冷,我回答。

  工作方面如何,我問。

  很忙,他答道。

  酒不要喝過頭,我說。

  近來沒怎麼喝,他說。

  那邊現在正下雪嗎?他問。

  這工夫什麼也沒下,我回答。

  如此接二連三對踢了一陣子禮儀球。

  「現有一事相求。」我切入正題,很早以前他欠過我一筆賬,他記得,我也記得。況且我又是輕易不開口求人的人。

  「好的。」他蠻痛快。

  「以前一起做過旅館行業報紙方面的活計吧,」我說,「大約5年前,記得?」

  「記得。」

  「那方面的路子還沒斷?」

  他略一沉吟。「沒什麼往來,斷倒是沒斷。打火升溫不是不可能。」

  「裡邊有個記者對產業界內幕了如指掌,是吧?名字想不起來了。瘦瘦的,經常戴一頂怪模怪樣的帽子。和他還能接上頭?」

  「我想接得上。想瞭解什麼?」

  我把有關海豚賓館醜聞的那篇報道扼要地說了一遍。他記下週刊名稱和發行日期。接著我講了大海豚賓館之前那間小海豚賓館的情況,告訴他想瞭解下邊幾件事:首先,新賓館為什麼襲用「海豚賓館」這一名稱?其次,小海豚賓館經營者的命運如何?再次,那以後醜聞有何進展?

  他全部記下,對著聽筒複述一遍。

  「可以了?」

  「可以了。」我說。

  「急用吧?」他問。

  「是啊。」我說。

  「爭取今天就聯繫上,能把你那裡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我講了賓館的電話號和我的房間號。

  「好,回頭再說。」言畢,他放下電話。

  我在賓館的自助餐廳簡單吃了午飯。下到大廳,眼鏡女孩兒正在服務台裡。我坐在大廳角落的椅子上,靜靜地注視她。她看上去很忙,似乎沒意識到我的存在。或許意識到而佯裝不知也不一定。但怎麼都無所謂。我只是想目睹她的一舉一動。一邊看,一邊心想當時只要有意,早就和她睡到一起了。

  我必須這樣不時地給自己增加勇氣。

  看她看了10分鐘,然後乘電梯上到十五樓,回房間看書。今天同樣陰沉沉的,使人恍若生活在只透進一點光亮的紙籠子裡。因隨時可能有電話打來,我不想出門,而呆在房間裡便只有看書這一樁事可幹。傑克·倫敦的傳記最後讀罷,接著拿起有關西班牙戰爭的書。

  這一天好像盡是黃昏,無限延長的黃昏。沒有高低起伏。窗外灰色迷蒙,其間開始一點點摻進黑色,很快夜幕降臨,但也不過是陰鬱的程度略有改變而已。天地間僅有兩種色調:灰與黑。變化不外乎二者的定時更迭。

  我利用房間服務項目要來三明治。我逐個地、細嚼慢嚥地吃著三明治,並從電冰箱中取出啤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無事可幹的時候,勢必在各種瑣事上磨磨蹭蹭,打發時間。7點半時,合夥人打來電話。

  「聯繫上了!」他說。

  「費不少勁吧?」

  「一般一般。」他想了一下答道。恐怕是費了一番周折。「簡單說一下吧。首先,這個問題早已嚴嚴實實地蓋上了蓋子。已經被封蓋捆好送到保險櫃裡去了。再也不會有人去捅它動它,一切都已過去。醜聞已不再存在。政府內部和市機關大樓裡也許有兩三處非正常變動,但方式隱蔽,再說也不是大的變動,微調罷了。再不可能往上觸動任何人物。檢察廳倒是有一點動作,但沒抓到確鑿證據。錯綜複雜得很。禁區。好不容易才打聽出來。」

  「純屬我個人私事,決不連累任何人。」

  「跟對方也是這樣交代的。」

  我拿著聽筒去冰箱取了瓶啤酒,單手啟開瓶蓋,倒了一杯。

  「別嫌我囉嗦——你可別輕舉妄動,弄不好會吃大虧。」他說,「這可是龐然大物。什麼原因使你盯上它我倒不知道,反正最好別深入。也許你有你的情由,但我想還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為好,雖然我不是非叫你像我這樣。」

  「知道。」我說。

  他乾咳一聲,我喝了口啤酒。

  「老海豚賓館直到最後階段也不肯退讓,吃了不少苦頭,乖乖退出自然一了百了,但它就是不肯,看不到寡不敵眾這步棋。」

  「它就是那種類型,」我說,「跟不上潮流。」

  「被人整得好苦。例如好幾個無賴漢住進去硬是不走,胡作非為——在不觸犯法律的限度內。還有滿臉橫肉的傢伙一動不動地坐在大廳裡,誰進來就瞪誰一眼。這你想像得出吧?但賓館方面橫豎不肯就範。」

  「似乎可以理解。」我說。海豚賓館的主人早已對人生的諸多不幸處之泰然,輕易不會驚慌失措。

  「不過最終,海豚賓館提出一個奇妙的條件,並且說只要滿足這個條件它未嘗不可讓步。你猜那條件是什麼?」

  「猜不出。」我說。

  「想想嘛,稍想想。」他說,「這也是對你一個疑問的答案。」

  「莫非要求襲用『海豚賓館』這個名稱?」

  「就是,」他說,「就這個條件。收買一方也應承下來。」

  「為什麼?」

  「因為這名稱並不壞,是吧?『海豚賓館』,蠻不錯的名稱嘛。」

  「算是吧。」我說。

  「也巧,A產業正計劃建造新的賓館系列——最高級系列,超過以往的一級。而且尚未命名。」

  「海豚賓館系列。」我說。

  「正是,足以同希爾頓或凱悅分庭抗禮的賓館系列。」

  「海豚賓館系列。」我重複一遍。一個被繼承和擴大的夢。

  「那麼,老海豚賓館的主人怎樣了呢?」

  「天知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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