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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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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 我們成為一個純粹的觀點位於都市的上空。目力所及,無處不是正在蘇醒的超大都市呈現的光景——塗以種種顏色的通勤列車開往各所不同的方向,把很多人從一個場所運往另一個場所。被運的他們既是具有千差萬別的面孔和精神的人,又是集合體的無名部分。既是一個總體,又是單純的零件。他們姑且巧用這種雙重性,準確而迅速地完成早晨的儀式:刷牙,刮須,選領帶,抹口紅,選看電視新聞,同家人交談,吃飯,排泄。 烏鴉們為了覓食,與日出同時成群結隊來到街上。它們漆黑油亮的翅膀迎著朝陽閃光。雙重性對於烏鴉們、對於人們並非多麼重要的問題。確保為維持個體生命所需要的營養——這才是對他(它)們而言的最重要事項。垃圾回收車尚未搜集完所有的垃圾。畢竟都市那麼巨大,產生的垃圾量那麼多。烏鴉們發出喧鬧的叫聲如急速俯衝的轟炸機落往大街小巷。 新的太陽把新的光亮瀉到街上。高樓大廈的玻璃閃閃發光炫目耀眼。天空沒有雲,此刻連一絲雲絮也找不見,唯有煙霞沿地平線綿延不斷。月牙已化為沉默的白色岩體,化為遠遠消失的留言,飄浮在西方天際。新聞報導用的直升機如神經質的飛蟲在天空盤旋,將路面擁擠狀況的圖像發往電視臺。首都高速公路上,收費站前準備進城的汽車已經開始擁堵了。夾在樓宇之間的許多道路仍處於冷冷的陰影中,那裡還原樣保留著昨晚的諸多記憶。 6:52 我們的視點離開都市的中心區,移往幽靜的郊外住宅地段。眼下,帶院子的雙層住宅排列開來。從上面看去,哪座住宅都大同小異。大同小異的年收入,大同小異的家庭成員。深藍色的沃爾沃新車自豪地反射著早晨的陽光。設在草坪院內的高爾夫球練習網。剛剛送到的早報。遛大狗的男女。從廚房窗口傳出的準備早餐的聲音。人們互相招呼的語聲。即使是這裡,嶄新的一天也將開始。或許成為平平庸庸的一天,也可能在多種意義上成為留在記憶中的翻天覆地的一天。但不管怎樣,此時此刻還是什麼也沒寫入的一張白紙。 從看上去全部大同小異的住宅中挑出一座,朝那裡筆直下降。穿過拉著奶油色窗簾的二樓玻璃窗,悄然進入淺井愛麗的房間。 瑪麗在床上緊貼姐姐的身體睡著,發出輕微的睡息。依我們所見,那似乎是舒心愜意的睡眠。也許身上熱了,臉頰較剛才多了幾分紅暈。額發擋在眼睛上。大概做夢了,或記憶猶存的關係,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瑪麗鑽過漫長而黑暗的時間隧道,同在那裡遇見的夜間男女交換了不少話語,現在終於回到自己的場所。威脅她的東西,至少此刻周圍並不存在。她十九歲,由屋頂和牆壁守護著,由草坪院落由警報器由剛剛打過蠟的旅行車由在附近走動的聰明的大狗們守護著。窗口射進的晨光溫柔地包攏著溫暖著她。愛麗的黑髮在枕頭上舒展開來,瑪麗的左手放在上面,手指以自然形狀輕柔地分開,略略彎曲。 就愛麗來說,姿勢和臉上表情仍沒出現看得見的變化。對於妹妹趕來鑽進被窩、睡在身邊也好像全然沒有察覺。 但不久,愛麗的小嘴唇仿佛對什麼作出反應似的微微顫動了——轉瞬之間的、十分之一秒的稍縱即逝的顫動。然而作為打磨鋒利的純粹視點的我們不可能看漏。那一瞬間的肉體信號已被我們牢牢看在眼裡。此時的顫動有可能是即將到來的什麼的微弱胎動,或者是微弱胎動的同樣微弱的徵兆亦未可知。不管怎樣,已有什麼通過意識的細微空隙向此側傳遞標記——我們得到了這種切切實實的印象。 我們小心翼翼屏息斂氣地守視著那一徵兆不受其他企圖干擾地在嶄新的晨光中花費時間逐漸膨脹。夜幕剛剛很勉強地撤下。而下一次黑暗,還沒有那麼快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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