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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十八章

  6:40

  淺井愛麗的房間。

  窗外逐漸明亮。淺井愛麗在床上睡著,無論表情還是姿勢都和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厚厚的睡眠胞衣擁裹著她。

  瑪麗走進房間。為了不讓家人察覺,她悄悄打開門,進來後悄悄關上。房間裡的沉寂與清冷使得瑪麗有點緊張。她站在門前,小心環視姐姐的房間。首先確認房間是平時那個房間,繼而巨細無遺地查看有無陌生物埋伏在角落裡,隨後走到床邊俯視姐姐熟睡的面孔。她伸手輕輕放在姐姐的額頭,低聲叫她的名字。然而毫無反應,一如往常。瑪麗把桌前的轉椅拉到枕旁,弓身坐下,彎腰向前,切近地仔細觀察姐姐的臉,仿佛在尋覓其中隱藏的暗號含義。

  時間大約過了五分鐘。瑪麗從椅子上立起,摘去紅襪隊帽,理了理亂蓬蓬的頭髮後解下手錶。把這些擺在姐姐的桌上,然後脫掉運動夾克,脫掉連帽風衣,脫掉下面套的法蘭絨格子衫,只剩下白色T恤。厚厚的運動襪脫了,藍牛仔褲脫了,脫畢悄然鑽到姐姐的床上。讓身體適應被窩之後,她伸出纖細的手臂摟住仰面熟睡的姐姐的身體,臉頰輕輕貼住姐姐的胸口,就那樣一動不動。她側起耳朵,力圖理解姐姐心臟的每一聲跳動,同時平靜地閉起眼睛。少頃,從閉著的眼睛裡毫無預兆地溢出淚來,非常自然的、碩大的淚珠。淚珠順頰落下,打濕了姐姐的睡衣。接著,又一滴淚珠落到了臉頰上。

  瑪麗從床上欠身,用指尖揩去臉頰上的淚珠。她覺得十分地對不起什麼——儘管不清楚具體是什麼——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無可挽回的事。那是一種不知前因後果的突如其來的感情。淚珠仍漣漣而下,瑪麗用手心接住下落的淚。剛剛落下的淚如血液一樣溫暖,還帶有體內的溫煦。瑪麗驀然心想:我甚至可以位於與此不同的場所,愛麗同樣可以位於與此不同的場所。

  出於慎重,瑪麗再次環視房間,又俯視愛麗的面容。美麗的睡臉,不折不扣的美麗,真想就這樣收進玻璃櫃內。意識偶爾從中失去,隱藏到哪裡去了,在哪裡潛伏不動。可是它應該作為地下水流在某個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流淌,瑪麗可以聽取那微弱的迴響。她側耳傾聽。那地方離這裡並不遙遠,水流肯定在哪裡同我自身的水流交匯。瑪麗是那樣感覺的。因為我們是姐妹。

  她彎腰在愛麗嘴唇上短暫地吻了一下,而後抬起頭,再次俯視姐姐的面龐,讓時間在心中通過。再次接吻,這回長了一些、溫柔了一些,感覺上就像同自己本身接吻。愛麗和瑪麗,一字之差。她微微一笑,在姐姐身旁放心地蜷起身子躺下。她要盡可能同姐姐貼緊,互相傳遞體溫,互相交換生命符號。

  愛麗,我回來了,她在姐姐耳邊低語。求你了,她說。然後閉起眼睛,放鬆身體。一閉眼睛,睡意便如綿柔的巨浪從海灣打來,將她包攏。眼淚已經停止。

  窗外亮度急速增加,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瀉進房間。舊時的時間性即將失去效力撤往背後。大多數的人們仍在繼續嘟囔舊的話語,但在剛剛露臉的太陽的光線中,話語的含義急速過渡、更新。縱然大部分新含義的生命力短暫得只能持續到當天傍晚,我們也必須同它們一起送走時光、移步前行。

  在房間一角,電視熒屏似乎一瞬間閃了一閃,顯像管好像有光源現出——看動靜有什麼在那裡蠢蠢欲動,仿佛圖像一般的東西在微微搖顫。莫非線路將再度同哪裡連接不成?我們屏住呼吸,監視其進展。然而下一瞬間,熒屏上什麼也沒映出,那裡有的惟獨空白。

  我們以為目睹的東西,很可能只不過是我們的錯覺,很可能僅僅是窗口瀉進的光線在某種作用下搖顫了一下、而那搖顫又反射到熒屏上。房間依然被沉默支配著,但其深度和重量較以前明顯衰減和後退了。此刻,小鳥的叫聲傳來耳畔。若進一步打磨聽覺,說不定會聽見路上往來的自行車聲、人們的交談聲、廣播裡的天氣預報聲,甚至可能聽見麵包片烤焦的聲音。充足的晨光無償地清洗著世界每一個角落。年輕的姐妹在一張小床上緊密地偎依著,睡得悄無聲息。除了我們,大概無人知曉此事。

  6:43

  「SEVENELEVEN」便利店內。店員手拿清單蹲在通道上檢查庫存。日語的hip-hop音樂正在播放。年輕的男店員。不久前在收款台從高橋手裡接過購物款的店員。褐色頭髮,身材瘦削,看樣子夜班幹累了,打了好幾個大大的哈欠。音樂聲中,哪裡響起了手機鈴聲。他站起四下打量,通道也一條條察看了。沒有顧客,店裡除了他誰也沒有,然而手機鈴聲仍執拗地久久響個不止。怪事!這裡那裡找到最後,終於在乳製品冷藏架上找到了手機。誰放在這裡的手機。

  得得,誰把手機忘在這種地方了!腦袋怕是出問題了!他咂了下舌,滿臉無奈地拿起這個涼瓦瓦的勞什子,按下通話鍵貼在耳上。

  「喂喂,」他呼道。

  「也許你以為幹得巧妙,」男子報以平板板的語聲。

  「喂喂!」店員吼了起來。

  「可你逃不掉,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短暫的暗示性沉默之後,電話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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