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天黑以後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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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緊盯著對方的臉說:「跟你說,作為我可是怎麼都無所謂的,就算你和愛麗睡了——如果她尋求那個的話。」 「淺井愛麗尋求什麼,恐怕她本人也弄不清楚。不過別再說這個了,因為理論上也好現實中也好,和我進『阿爾法城』的都是別的女孩,不是淺井愛麗。」 瑪麗輕歎一聲,停頓有頃。 「我也希望同愛麗更要好一些。」她說,「尤其十二三歲的時候常那樣想,想和姐姐成為最要好的朋友。當然那也是出於一種憧憬。可她那時候忙得一塌胡塗。當時就已經當上了一家少女雜誌的模特,要練習的東西也很多,周圍人又一個勁兒誇獎,沒有我擠進去的空隙。就是說,在我尋求那個的時候,愛麗沒有回應這個尋求的多餘工夫。」 高橋默默地聽瑪麗講述。 「雖說我們作為姐妹出生以來一直住在同一屋頂下,但成長背景有很大差別。就拿吃的東西來說也不一樣。喏,她對那麼多東西過敏,食譜自然跟其他大多數人不同。」 略一停頓。 瑪麗繼續道:「我倒不是想指責——我認為母親過於嬌慣愛麗,不過現在怎麼都無所謂了。我想說的總而言之就是:我們之間存在著那樣的歷史或者說類似原委那樣的東西,因此即使現在她提出想要更好,老實說,作為我也是不知如何才好。這個感覺可明白?」 「我想明白。」 瑪麗再不作聲。 「和淺井愛麗說話時我忽然心想,」高橋說,「她對你怕是始終懷有自卑感那樣的東西,從相當早以前。」 「自卑感?」瑪麗問,「愛麗對我?」 「是的。」 「不是相反?」 「不是相反。」 「何以見得?」 「就是說,作為妹妹的你總是能夠準確描繪自己想搞到手的東西的圖像,該說No的時候能夠明確說出口來,能夠以自己的步調穩穩地行事。可是淺井愛麗做不到。圓滿完成別人交給的任務、滿足周圍,似乎從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話說,就是努力當好白雪公主。不錯,大家是交口稱讚,但那東西有時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關鍵的時期未能完整確立自己這一存在。自卑這個說法如果過於強烈,說羡慕你也未嘗不可,總之。」 「愛麗那麼對你說的?」 「不,是我搜集她話語的周邊信息,此時在此地想像的。我想不至於偏離多少。」 「不過,我想其中有所誇張。」瑪麗說,「的確,同愛麗相比,我或許某種程度上活得自立一些,這我知道。但作為結果,位於這裡的現實的我是那麼渺小,幾乎什麼力量也沒有。知識不夠用,頭腦也沒什麼了不得。長相不漂亮,沒什麼人拿我當一回事。那麼說來,就連我也沒有完整確立自己這一存在。在這狹小的世界上,時常覺得腳下搖搖晃晃——這樣子的我到底哪裡值得愛麗羡慕呢?」 「對於你,眼下還像是在準備期,輕易得不出結論,大概是需要花時間的那個類型。」 「那個女孩也才十九歲。」瑪麗說。 「那個女孩?」 「在『阿爾法城』的房間裡被不相識的男人痛打一頓、衣服也被全部剝走、赤身裸體流血的中國女孩。蠻漂亮的女孩!可她所在的世界並沒有什麼準備期,沒有人考慮她是不是需要花時間的類型。對吧?」 高橋默然承認。 瑪麗說:「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為朋友,非常非常想。假如我們在另一場所另一時間見到,我們肯定會成為好朋友。我是很少對誰懷有這種感覺的,很少,或者不如說根本沒有。」 「唔。」 「可即使我再那麼想,我們所處的世界也有天壤之別。那無論如何都是我無能為力的,無論怎樣爭取。」 「是啊!」 「只見了一小會兒,又幾乎沒有交談,但我覺得那個女孩現在徹底留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倒是表達不好。」 「你可以感受到那個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橋在沉思什麼,而後開口道:「只是我的一個念頭——你看這麼想怎麼樣,就是說,你的姐姐在另一家類似『阿爾法城』那樣的地方——哪裡不知道——遭受無謂的暴力,發出無聲的呻吟,流著看不見的鮮血。」 「在比喻意義上?」 「大概。」高橋說。 「你和愛麗說話時得到了這樣的印象?」 「她獨自懷有各種各樣的煩惱,無法順利前行,需要幫助,而且正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表達那種心情——較之印象,這更是確切無誤的事情。」 瑪麗從長椅上站起,仰望夜空,之後走到秋千那裡坐下。黃色旅遊鞋踩動枯葉發出的乾巴巴聲音很誇張地迴響在四周。她像確認秋千的粗繩強度似的在上面摸了一會兒。高橋也欠身離椅,踩著枯葉走到瑪麗身旁坐下。 「愛麗現在睡著,」瑪麗坦白似的說,「睡得很深很深。」 「大家都睡著,這個時間。」 「不是那個意思,」瑪麗說,「我是說愛麗不想醒來。」 (注:①一種菊科草本植物,原產北美,後引入日本,其花粉是過敏源的一種。 ②日本的超大型唱片、CD專賣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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