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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四章

  0:37

  淺井愛麗的房間。

  房間的情形沒有變化。椅子上坐的男人身影比剛才放大了許多,我們可以相當清晰地目睹此人的形體。電波仍多少受到干擾,圖像時不時晃動一下,輪廓變形,質量變薄,刺耳的噪音隨之升高。有時也一閃插入不相干的其他圖像,但混亂很快被修復,原來的圖像重新出現。

  淺井愛麗仍在床上悄然酣睡。電視熒屏發出的人工光色在她的側臉上製造出動態的陰影,但並沒有因此驚擾她的睡眠。

  熒屏上的男子身著深褐色西裝。或許本來是考究的、堂而皇之的西裝,但現在一看就知疲憊不堪,袖口和後背到處沾有白灰樣的東西。穿一雙圓頭黑皮鞋,但也早已灰頭土臉。莫非他是穿過灰塵很厚的場所趕來這個房間的?正統的白色襯衫,純黑色毛織領帶。襯衫也好領帶也好同樣現出疲憊之色。花白頭髮。不,不是白髮,說不定只是黑髮上落了白灰。反正頭髮好像很久沒好好梳理過了。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如此,此人的打扮並沒給人以邋遢的印象,也沒給人寒傖之感,只不過是出於某種迫不得已的緣由而使得整套西服落了灰並且久未更換罷了。

  臉看不見。此時攝像機所能捕捉的,僅是他的背影或臉以外的身體其他部位。不知是光的角度作用還是故意的,臉那一部位總是暗影,位於我們目力不及的地方。

  男子不動,時而喟歎一聲,雙肩隨之緩緩上下移動,僅此而已。看上去又像是被長期監禁在一個房間裡的人質。男子的四周漂浮著類似被拉長了的無奈的什麼。可是他並沒有被五花大綁。他坐在椅子上,伸腰直背,靜靜呼吸,定睛注視前方某一點。至於是他自行決定不動的,還是因為某種緣故而被置於實際動不得的狀態,我們則看不出來。他的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時間不清楚,甚至白天黑夜都不知曉,但是,由於天花板上排列的熒光燈的照明,房間裡如夏日午後一般明晃晃的。

  不久,攝像機繞去前面,從正面推出男子的面部。然而還是搞不清男子是怎麼回事,莫如說愈發莫名其妙。因為他的整張臉蒙著半透明面具,而且像薄膜一樣緊緊貼在臉上,以致很難稱之為面具。不過,即使再薄,作為面具的目的還是充分達到了——它淡淡而粲然地反射著光線,將他的臉龐和表情卓有成效地擋在後面。我們能夠勉強推測出來的,惟獨其面部的大致輪廓。面具甚至沒有開洞露出鼻子、嘴和眼睛。儘管這樣,好像並沒有影響呼吸、看東西、聽聲音,想必其透氣性和透音性非同一般。至於這「匿名性」的外皮是用何種材料以何種技術製作的,光看外觀是無從判斷的。面具兼具巫術性和功能性。它是自古連同黑暗一起傳承下來,同時由未來連同光亮一起輸送給人們的。

  面具真正令人懼怵之處,在於它儘管同臉龐貼的那般緊,卻又讓人全然無法想像裡面的人具有(或不具有)怎樣的想法、怎樣的感覺、怎樣的打算。無從判斷此人的存在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他所懷有的念頭是正當的還是扭曲的,其面具是為了遮掩他還是保護他。男子把一副精緻的「匿名」面具蒙在臉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為攝像機所捕捉,在此形成一種狀況。看來我們只能暫且保留判斷,原封不動地接受這一狀況。我們決定將他稱為「無面人」。

  攝像機角度現在固定於一處,從正面偏下一點將「無面人」的形象鎖定不動。身穿褐色西裝的男子紋絲不動地從攝像機顯像管裡透過玻璃看著此側。就是說,他的姿勢是從彼側筆直地窺視我們所在的房間。當然,他的眼睛藏在有光澤的神秘面具後面。然而,我們可以真切地感覺到其視線的存在和重量。他以堅定不移的意志逼視前方的某物。從臉的角度來看,總好像定定地看著淺井愛麗的寢床那裡。我們小心翼翼地跟蹤著這個假說性的視線。是的,不錯,面具男人以無形的眼睛凝視的,確實是在此側床上持續沉睡的愛麗,或者不如說他始終只是在凝視愛麗的身姿。在此我們終於把握了這一事實。他能夠看到這邊。電視熒屏作為面對此側房間看房的窗口發揮著作用。

  圖像不時顫抖一下,旋即復原。電氣噪音也時而升高,那噪音聽起來似乎是把某人的腦波作為信號,在擴展其幅度。它不斷增加密度攀高,但到達某一地點後即扭頭折回,俄爾消失,隨後又轉念捲土重來,如此周而復始。但是,「無面人」的視線並不搖擺,他的注意力也不曾分散。

  在床上沉睡不醒的美貌少女。筆直的黑髮在枕上攤成意味深長的扇面。柔柔地閉起的嘴唇。沉入海底的心。電視熒屏每顫抖一次,她側臉上的光都會隨之搖曳,陰翳化為難以破解的符號隨之跳躍。坐在樸素的木椅上無聲地凝視著她的「無面人」。他的雙肩隨著定時的呼吸而悄然起伏,一如在清晨平穩的海面上漂浮的無人小艇。

  此外房間裡無任何動靜。

  第五章

  1:18

  瑪麗和薰走在清冷的後街。薰正把瑪麗送往什麼地方去。瑪麗頭戴深藍色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看上去像個男孩。她總隨身攜帶帽子想必也是為了這點。

  「你來可幫了忙了,」薰說,「正是摸不著東南西北的時候。」

  兩人走下和來時一樣的近道的臺階。

  「噯,若有時間,順便去什麼地方一下可好?」薰提議。

  「什麼地方?」

  「渴了,想喝口冰鎮啤酒。你呢?」

  「我不能喝酒。」瑪麗說。

  「喝果汁好了。反正不是要找個地方把時間消磨到早上麼?」

  兩人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裡沒其他客人。本·韋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張過去的密紋唱片。薰喝著裝在細高杯子裡的生啤。瑪麗的前面放著摻有萊姆汁的PERIER礦泉水①。年紀見老的領班在吧台裡默默刨著冰。

  「可人蠻漂亮的啊!」瑪麗說。

  「那個中國人?」

  「嗯。」

  「啊。不過,做那種事,不可能總那麼漂亮的,很快就會憔悴不堪,真的。這個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歲。」

  「問題是,」說著,薰咬碎一個開心果,「和年紀沒有關係。那種事辛苦,靠一般神經無論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針,而一打針就完了。」

  瑪麗默然。

  「你,大學生?」

  「是的。在外國語大學學中文。」

  「外國語大學……」薰說,「畢業出來做什麼?」

  「如果可能,想做個體筆譯或口譯那樣的工作,因為不適合去公司上班。」

  「腦袋好使啊!」

  「談不上多好使。不過我小時候父母就一直說來著,說我長得不好,至少學習要上去,不然就無可救藥了。」

  薰眯細眼睛看瑪麗的臉:「你不是蠻可愛的麼?不是恭維,是真的。所謂長得不好,指的是我這樣的人。」

  瑪麗做了個像是略略聳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動作:「我姐姐漂亮得百裡挑一,引人注目,從小就常有人比較說同胞姐妹卻長得這麼不同。也難怪,比較起來確實天上地下。我個子小、胸部小、頭髮打卷、嘴太大,又是帶散光的近視眼。」

  薰笑道:「一般人稱之為個性。」

  「可我沒辦法那麼認為,因為從小就老給人說長得不好、長得不好。」

  「所以一個勁兒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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