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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胡蘿蔔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把鑰匙,朝我遞來。常見式樣的鑰匙,帶一個大大的紅塑料牌,牌上寫著「倉庫3」。看樣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倉庫鑰匙。估計是胡蘿蔔因為什麼原因單獨剩在房間裡時從抽屜中找出並迅速揣進口袋的。看來這孩子心間仍存在著我想像不到的謎一樣的領域。不可思議的孩子。

  我接過托在手心,感到這鑰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許許多多的人際糾葛。在太陽閃閃耀眼的光照下。它顯得甚是寒傖、污穢、猥瑣。我略一遲疑,毅然把鑰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濺了起來。河雖說不深,但由於渾濁,不知鑰匙去了哪裡。我和胡蘿蔔並立橋上,久久俯視那塊河面。處理了鑰匙,心情多少鬆弛下來。

  「到這時候就不便再還回去了。」我自言自語似的說,「再說肯定哪裡還會有另配的鑰匙的,畢竟是倉庫重地。」

  我伸出手,胡蘿蔔輕輕攥住。他細細小小的手的感觸就在我手心裡。那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裡——哪裡呢?——體驗過的感觸。我就勢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著我們,已經換上了白色無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紅又腫。回到家後大概一直一個人哭來著。她丈夫在東京都內經營不動產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爾夫,極少在家。她把胡蘿蔔打發去二樓自己的房間,沒讓我進客廳,而把我領去廚房的餐桌。大概因為這裡容易說話,我想。鱷梨綠大電冰箱,愛爾蘭廚櫃,朝東大玻璃窗。

  「臉色好像比剛才正常一點了。」她低聲對我說,「在那個保安員房間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麼才好。那樣的眼神還是第一次看到,簡直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別擔心,過一段時間自然恢復。所以暫時什麼都不要說,放一放為好,我想。」

  「那以後你們兩人做什麼來著?」

  「說話了。」我說。

  「都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像樣的。或者說只我一個隨便說來著,都是無關緊要的。」

  「不喝點什麼冷飲?」

  我搖搖頭。

  「有時候我真不曉得到底該跟那孩子說什麼,這種感覺好像越來越強烈。」她說。

  「也用不著勉強。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說的時候會主動找你說的。」

  「可那孩子幾乎什麼都不說。」

  我們注意不讓身體接觸,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不冷不熱地說一些話,就像一般情況下教師和學生母親就有問題的孩子交談時那樣。她一邊說,一邊在桌面上神經質地擺弄手指,時而聚攏時而伸開時而握緊。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為我所做的一切。

  「這件事就不再向學校報告了,由我來跟他好好談談,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所以你不必想得太嚴重。那孩子聰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會各得其所。這種情況是過渡性的,關鍵是你要鎮靜下來。」為了使自己的意思滲入對方的頭腦,我說得很慢很溫和,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看樣子她多少放下心來。

  她說要開車送我回國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覺到了什麼?」等信號燈的時間裡,她問我。當然是指我同她之間的事。

  我搖搖頭。「何以見得?」

  「剛才一個人在家等你們回來時突然那麼覺得的。也沒什麼根據,一種感覺罷了。一來孩子天生敏感,二來怕也理所當然地覺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沒說什麼。

  她把車停在距我宿舍隔兩條路的停車場,拉下手動刹車。轉動鑰匙關掉引擎。引擎聲消失、空調聲也消失後,令人不舒服的靜寂降臨到車內。我知道她希望我馬上抱她,想到她襯衫下那滑潤的身體,我口中一陣發幹。

  「我想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我一咬牙說道。

  對此她什麼也沒說,雙手兀自搭在方向盤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油壓表,表情從臉上消失殆盡。

  「考慮很久了。」我說,「可我還是不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即便為了很多人。既是問題的一部分又是對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別是為了你兒子。」

  「同時也為了你?」

  「那也是的,當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我想說「包括」,但未能順利出口。她摘下深綠色太陽鏡,又轉念戴回。

  「跟你說,我本不想輕易說出口來——見不到你,對我是相當痛苦的。」

  「對我當然也痛苦,若是能長此以往就好了。但這不是正確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吐出。

  「正確的事,到底是什麼事?能告訴我?老實說,我可是不太明白什麼算是正確的事,不正確的是什麼事例還明白。正確的事是什麼事?」

  對此我也回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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