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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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一陣發冷,幾乎無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細胞,解開我的意識之線。我已沒有考慮餘地,能做的只有趕快逃到往日的避難場所。我猛吸一口氣,就勢沉入意識的海底。我用兩手分開重水,一氣下沉,雙臂緊緊摟住那裡一塊巨石。水像要嚇走入侵者似的死死壓迫我的耳膜。我緊閉雙眼,屏息斂氣,拼命忍耐。一旦下定決心,做到也並不難。水壓也罷無空氣也罷寒冷的黑暗也罷混沌連續發出的信號也罷,都很快處之泰然。那是我從小就已重複多次的訓練有素的行為。 時間前後顛倒、縱橫交錯、分崩離析,又被重新拼接起來。世界無限鋪陳開去,同時又被圍以樊籬。若干鮮明的圖像——唯獨圖像——無聲無息地通過它們本身的幽暗長廊,如水母,如遊魂。但我儘量不看它們。若我多少做出認出它們的姿態,它們肯定將開始帶有某種意味。那意味勢必直接附著於時間性,而時間性將不容分說地把我推出水面。我緊緊關閉心扉,等待其隊列的通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及至浮出水面睜眼靜靜吸氣之時,音樂已然停止。人們似乎終止了那場謎一般的演奏。側耳諦聽,一無所聞,全然一無所聞,無論音樂,還是人語,抑或風吟。 我想確認時間,但手腕上沒表。表放在枕邊。 仰觀星空,星斗數量較剛才略有增多。也許是我的錯覺。甚至覺得星空本身都與剛才的截然有別。身上原有的奇異的乖離感已消失殆盡。我挺身,彎臂,屈指。無隔閡感。唯獨T恤腋下因出汗而微微發涼。 我從草叢中站起,繼續爬坡。好容易到了這裡,總要到山頂瞧上一眼。那裡有音樂也好,無音樂也好,起碼要看看動靜。五分鐘就上到山頂。我爬上來的南坡下面,可以望見海、港和沉睡的鎮。寥寥無幾的街燈零落地照出海濱公路。山那邊則包籠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燈火渺無所見。凝眸遠望,唯見別的山脊棱線在月光中遠遠浮出。再往前是更深的黑暗,哪裡也找不到剛才舉行熱鬧慶典的蛛絲馬跡。 其實音樂究竟聽到與否,現在都沒什麼自信了。耳朵深處仍隱約留有其餘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確信漸漸模糊。也許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音樂。或者耳朵由於某種錯覺而誤拾別的時間別的場所的東西也有可能。說到底,能有什麼人在半夜一點跑到山上演奏音樂呢!從山頂仰望天空,月亮似乎驚人地近,且桀驁不馴,一塊久經動盪歲月侵蝕的粗暴岩球而已。其表面種種樣樣的不祥暗影乃是朝溫煦的生命體伸出觸手的癌的盲目的細胞。月光扭曲那裡的所有聲音,沖走所有意義,擾亂所有心靈的歸宿。它讓敏目睹了另一個自己,它將堇的貓領往別處,它使堇無影無蹤。是它(大概)奏響了不應有的音樂,把我帶到這裡。眼前的黑暗深不可測、橫無際涯,身後燈火慘淡。我佇立異國山頭,袒露在月光之下。我不能不懷疑:從一開始一切便被謀劃得滴水不漏。 返回別墅,拿敏的白蘭地喝了,打算就勢睡去。但睡不成,一覺也睡不成。月亮和引力的喧囂將我牢牢囚住,直到東方破曉。 我想像在公寓一室饑腸轆轆氣息奄奄的貓們——那軟乎乎的小食肉獸們。於是我——真實的我——死去,它們活著。想像它們吃我的肉嚼我的心吸我的血的情景。豎起耳朵,可以聽到貓們在遙遠的場所吮吸腦漿的聲音。三隻身體綿軟的貓圍著開裂的頭顱,吮吸其中黏乎乎的灰色漿液。它們紅紅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著我的意識的柔軟的皺襞。每舔一下,我的意識便如春天的地氣一般搖顫不已,漸稀漸薄。 第十四章 堇的下落如石沉大海。借用敏的話說,就是像煙一樣消失了。 敏第三天近正午時乘渡輪返島,同來的有日本領事館人員和希臘旅遊警察方面的負責官員。他們同當地警察如此這般交換意見,進行了包括島民在內的更大規模的搜查。為了匯攏情況,他們將從護照上翻拍的堇的相片大幅刊登在希臘的全國性報紙上。其結果,報社接到不少聯繫電話,遺憾的是都不成其為直接線索,幾乎全是別人的情況。 堇的父母也來島了。當然,就在他們快到時,我離島而去。新學期即將開學固然是個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作為我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同堇的父母見面。而且日本的傳媒也已從當地報紙得知事件,開始同日本領事館和當地警察接觸。我對敏說該回東京了,再留在島上也無法幫忙找到堇。 敏點頭道:「你光是在這裡待著都幫了我的大忙,真的。若你不來,我一個人恐怕早都癱瘓了。但不要緊了,可以設法對堇的父母解釋明白,輿論方面也會適當應對,所以往下請別擔心,何況這件事本來你就沒有任何責任。只要想法轉變過來,我還是相當堅強的,再說已經習慣於處理實際問題了。」 她把我送到港口。我乘下午的渡輪動身。離堇失蹤正好過去了十天。敏最後擁抱了我,水到渠成的擁抱。她一聲不響地久久把手臂摟在我背部。她的肌體在午後炎熱的太陽下涼得不可思議。敏力圖通過手心向我傳達什麼,這我感覺得出。我閉目傾聽那話語,但那是不採取話語形式的什麼。大概那個什麼是不能採取話語形式的。我和敏在沉默中進行了若干交流。 「保重吧。」敏說。 「你更得保重。」我說。之後,我和敏在輪渡碼頭前又沉默有頃。 「噯,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快上船時敏以嚴肅的語調問我,「你認為堇已不在人世了?」 我搖頭道:「具體根據倒沒有,但我覺得堇好像仍在哪裡活著。因為雖然過去了這麼多時間,卻怎麼都上不來她已死掉的實感。」 敏抱起曬黑的雙臂,看我的臉。 「老實說,我也一樣,」她說,「我的感覺也和你同樣——堇還沒有死。可同時又有恐怕再不會見到她的預感,這倒也沒有根據……」 我默然。兩相匯合的沉默彌漫於諸多事物的間隙中。海鳥尖銳地叫著,劃開萬里無雲的長空。咖啡館那個男侍以睡不醒的樣子端送著飲料。 敏緊咬嘴唇沉思片刻,爾後說:「你不恨我?」 「因為堇的消失?」 「嗯。」 「為什麼我要恨你呢?」 「不清楚。」敏的話音裡隱隱沁出仿佛壓抑了很久的疲憊。「不光堇,我還感覺連你也沒有相見的那天了,所以才問的。」 「我不怨恨你。」我說。 「可以後的事說不清楚的吧?」 「我不是那樣怨恨別人的。」 敏摘下帽子,理一把額前頭髮,又把帽子戴回,以似乎晃眼睛的眼神注視我。 「肯定是因為你不對別人抱有什麼期待。」敏說。她的雙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見她時的暮色。「我不然。可我喜歡你,非常。」 我們道別。船卷起螺旋狀水花向後開到港外,之後慢慢扭動身體似的掉頭一百八十度。這時間裡,敏站在碼頭前端以目相送。她身穿緊貼身上的白色連衣裙,不時按一把帽子以防被風吹走。佇立在這希臘小島上的她的身姿甚是端正,近乎虛擬物的端正。我憑依甲板欄杆,一直望著她。時間在那裡一度靜止,其光景鮮明地烙在了我的記憶之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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