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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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敏拿起望遠鏡,再次往公寓自己房間望去。與剛才毫無二致。理所當然。她想。隨即獨自微笑。 她的視線往公寓其他窗口掃去。午夜已過,多數人已入夢鄉,窗口大半黑著。也有幾個人沒睡,房間裡開著燈。樓層低的人小心拉合窗簾,但高層的無需顧忌別人的目光,開著窗納入夜間涼風。各自的生活場景在裡面靜悄悄地、或明晃晃地展開(有誰會想到深更半夜有人手拿望遠鏡藏在空中飛車裡呢),不過敏對窺視別人的私生活情景不大感興趣。相比之下,更想看的是自己那空蕩蕩的房間。 當她迅速轉了一圈,把視線收回自己房間窗口時,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臥室窗口出現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不用說,一開始她以為自己看錯房間了。她上下左右移動望遠鏡,然而那的確是自己房間。家具也好瓶裡的花也好牆上掛的畫也好,都一模一樣。並且那男人是菲爾迪納德。沒錯,是那個菲爾迪納德。他一絲不掛地坐在她床上,胸腔佈滿黑毛,長長的陽物如昏迷不醒的什麼動物一般垂頭喪氣搭在那裡。 那傢伙在自己房間到底幹什麼呢?她額頭津津地沁出汗來。怎麼會進到自己房間去呢?敏摸不著頭腦。她氣惱、困惑。接下去又出現一個女的。女的身穿白色半袖衫和布短裙。女的?敏抓緊望遠鏡,凝目細看:是敏本人。 敏什麼都思考不成了。自己在這裡用望遠鏡看自己房間,房間裡卻有自己本人。敏左一次右一次對準望遠鏡焦點,但無論怎麼看都是她本人。身上的衣服同她現在身上的一樣。菲爾迪納德抱起她,抱到床上,一邊吻她一邊溫柔地脫房間裡的敏的衣服。 …… 空白。 往下發生什麼來著? 往下的事敏不記得了,記憶在此中斷。 想不起來,敏說。她兩手捂臉,平靜地說道。我所明白的,只是厭惡至極這一點。我在這邊,而另一個自己在那邊。他、那個菲爾迪納德對那邊的我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一切?什麼一切? 我想不起來,總之就是一切。他把我囚禁在空中飛車的車廂內,對那邊的我為所欲為。對性愛我並不懷有恐怖心理,盡情享受性愛的時期也有過。但我在那裡看到的不是那個。那是純粹以玷污我為目的的無謂的淫穢行徑。菲爾迪納德施盡所有技巧,玷污(而那邊的我卻全然不以為意)我這一存在。最後,那甚至連菲爾迪納德也不再是了。 甚至不是菲爾迪納德了?我看著敏的臉。不是菲爾迪納德又能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總之最後不再是菲爾迪納德了。或者一開始便不是菲爾迪納德也末可知。 蘇醒過來時已在醫院病床上了。光身穿著醫院的白大褂,身體所有關節無不作痛。醫生對她說:一大早遊樂園工作人員發現她投下的錢夾,得知情況。車廂轉下,叫來救護車。車廂中的敏已失去知覺,身體對折似的躺著。大約受到強烈的精神打擊,瞳孔無正常反應。臂和臉有不少擦傷,襯衫有血跡。於是被拉來醫院做手術。誰也不曉得她是如何負傷的。但傷都不深,不至於留下傷疤。警察把開空中飛車的老人帶走。老人根本不記得閉園時敏還在飛車車廂裡。 翌日當地警察署的人來醫院問她,她未能很好回答。他們對照著看她護照上的照片和她的臉,蹙起眉頭,現出仿佛誤吞了什麼東西的奇異神情,然後客氣地問她: 「Mademoiselle,恕我們冒昧,您的年齡真是二十五歲嗎?」「是的,」她說,「就是護照上寫的年齡。」她不理解他們何以明知故問。 但稍後她去衛生間洗臉,看到鏡中自己的臉時才恍然大悟:頭髮一根不剩地白了,白得如剛剛落地的雪。一開始她還以為鏡裡照的是別人的臉,不由回頭去看。但誰也沒有,衛生間有的唯敏自己。再一次往鏡裡看,才明白裡邊的白髮女就是她本人。敏旋即暈倒在地。 * 敏失去了。 「我剩在這邊。但另一個我,或者說半個我已去了那邊。帶著我的黑髮、我的性欲、月經和排卵,恐怕還帶著我的求生意志,去了那邊。剩下的一半是在這裡的我。我始終有這種感覺。在瑞士那個小鎮的空中飛車中,我這個人由於某種緣由被徹底一分為二。也可能類似某種交易。不過,並非有什麼被奪走了,而應該是完整地存在於那邊。這我知道。我們僅僅被一塊鏡片隔開罷了。但我無論如何都穿不過那一玻璃之隔,永遠。」 敏輕咬指甲。 「當然這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是吧?我們說不定遲早有一天在哪裡相會,重新合為一體。但這裡邊剩有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我已經無法判斷鏡子哪一側的形象是我這個人的真實面目。比如說,所謂真正的我是接受菲爾迪納德的我呢,還是厭惡菲爾迪納德的我呢?我沒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這種混沌。」 暑假結束後敏也沒返回學校,她中止了留學,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過鍵盤。產生音樂的動力已離她而去。翌年父親病故,她接手經營公司。 「不能彈鋼琴對我確是精神打擊,但並不覺得惋惜。我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遲早會這樣。彈也好不彈也好,」說到這裡,敏淡然一笑,「反正這個世界到處是鋼琴手。世界上若有二十個第一線拔尖鋼琴手,也就基本夠用了。去唱片店隨便查找一下——《華倫斯坦》(譯注: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C大調奏鳴曲OP.53。)也好《克萊斯勒曲集》(譯注:舒曼的鋼琴幻想曲,C大調幻想曲OP.16。)也好什麼都好——你就明白了,一來古典音樂曲目有限,二來CD架也有限。對於世界音樂產業來說,第一線有二十名一流鋼琴手足矣。我消失了誰也不受影響。」 敏在眼前攤開十指,又翻過來,反復幾次,似乎在重新確認記憶。 「來法國差不多一年的時候,我發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功底顯然不如我而又沒有我勤奮的人,卻比我更能深深打動聽眾的心。參加音樂比賽也次次都在最後階段敗在那些人手下。最初我以為哪裡出了錯,但同樣情況一再出現。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氣惱起來,認為這不公正。後來我慢慢看出來了:我身上缺少什麼,缺少某種寶貴東西。怎麼說好呢,大約是演奏感人音樂所必不可少的作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時我沒覺察到。在日本我沒敗給任何人,也沒時間對自己的演奏產生疑問。但巴黎有很多才華出眾的人,在他們的包圍中我終於明白過來,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陽升高、地面霧靄散盡一樣。」 敏喟然歎息,抬起臉微微一笑。 「我從小就喜歡為自己——同周圍無關——制定個人守則,按守則行事。自立心強,一絲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學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儘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國籍上仍是外國人。對我來說,日本這個國家在技術意義上終歸屬外國。父母並不囉囉嗦嗦瞎說什麼,但有一點從小就往我腦袋裡灌輸——『在這裡你是外國人!』於是我開始認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須盡最大努力讓自己變成強者。」 敏以沉穩的語聲繼續道: 「變強本身並不是壞事,當然。但如今想來,我太習慣於自己是強者這點了,而不想去理解眾多的弱者。太習慣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當見到凡事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人,就認為無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夠造成的,將常發牢騷的人基本看成是懶漢。當時我的人生觀,雖然牢固而又講究實際,但缺乏廣博的溫情與愛心,而周圍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這一點。 「十七歲時不再是處了,那以後同數量決不算少的人睡過。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鬧成那種氣氛,同不怎麼熟悉的人睡覺的時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沒愛過——打心眼裡愛過——哪個人。老實說,沒有那個閒工夫。總之滿腦袋都是當一流鋼琴手的念頭,繞道和順路之類從沒考慮過。而意識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麼的空白時,早已經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攤開雙手,沉思片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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