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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敏站起身,開始漫無目的地走動。有人投鏢,汽球破裂。熊撲通撲通跳舞。手風琴彈奏《藍色的多淄河》。一抬頭,空中飛車正在緩緩轉動。對了,坐空中飛車好了,她有了主意,從空中飛車看自己住的公寓——和平時相反。幸好挎包裡裝著小望遠鏡。本來是為了在音樂節上從遠處草坪席看舞臺的,一直帶在身上沒有取出。雖然又小又輕,但性能不錯,應該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間。

  她在飛車前面的售票亭買票。「Mademoiselle,差不多到時間了。」售票的老人對她說。老人就好像自言自語似的眼朝下嘟囔著,隨即搖了下頭,「眼看就結束了,這是最後一圈,轉完就完了。」他下巴留著白須,白裡帶著煙熏色,「咳咳咳」地咳嗽,臉頰紅紅的,像長期經受過北風。

  「沒關係,一圈足夠了。」說著,她買了票,走上站台。看情形飛車乘客只她一人。目力所及,哪個小車廂都沒有人。那麼多空車廂徒然地在空中旋轉,仿佛世界本身正接近虎頭蛇尾的結局。

  她跨進紅色車廂,在椅上坐定,剛才那位老人走來關門,從外面鎖好,大概為安全起見吧。飛車像老齡動物似的開始「哢嗒哢嗒」晃動身子爬高。周圍密麻麻亂糟糟的招攬生意的小房子在眼底下變小,街上的燈火隨之浮上夜幕。左側湖水在望。湖上漂浮的遊艇也亮起燈光,優雅地倒映在水面。遠處山坡點綴著村莊燈火。美景靜靜地勒緊她的胸。

  鎮郊山丘她住的那一帶出現了。敏調整望遠鏡焦點,尋找自己的公寓。但不容易找見,車廂節節攀升,接近最高點。要抓緊才行!她拼命上下左右移動望遠鏡的視野,搜尋那座建築物,無奈鎮上類似的建築物太多了。車廂很快轉到頂端,無可挽回地開始下降。終於,她發現了要找的建築物:是它!然而窗口數量比她想的多。很多人推開窗扇,納入夏夜涼氣。她一個窗口一個窗口移動望遠鏡,總算找到三樓右數第二個房間。可此時車廂已接近地面,視線被別的建築物擋住。可惜!差一點就可窺見自己房間了!

  車廂臨近地面站台,緩緩地。她開門準備下車,卻推不開。她想起來,已從外側鎖住了,遂用眼睛搜尋售票亭裡的老人。老人不在,哪裡都沒有。售票亭裡的燈也已熄了。她想大聲招呼誰,但找不到可以招呼的人。車廂重新爬升。一塌糊塗!她歎了口氣,莫名其妙!老人肯定上廁所或去別的什麼地方,錯過了她返回的時間,只好再轉一圈返回。

  不過也好,敏想,老人的糊塗使自己得以多轉一圈。她下定決心,這回可要找准自己的公寓!她雙手緊握望遠鏡,臉探出窗外。由於大致方位已心中有數,這回沒費事就找出了自己房間。窗開著,裡面燈也亮著(她不願意回黑房間,而且打算吃罷晚飯就回去)。

  用望遠鏡從遠處看自己住的房間,也真有些奇妙,甚至有一種愧疚感,就好像偷窺自己本身似的。但自己不在那裡,理所當然。茶几上有電話機,可能的話,真想給那裡打個電話。桌上放著沒寫完的信。敏想從這裡看信,當然看不清楚。

  不久,車廂越過高空,開始下降。不料剛下降一點點,車廂突然「咣啷」一聲停止了。她的肩猛然撞到車廂壁上,望遠鏡險些掉下。驅動飛車巨輪的馬達聲戛然而止,不自然的寂靜包籠四周。剛才還作為背景音樂傳來的喧鬧的樂曲聲已然消失,地面小房子的燈光差不多熄盡。她側耳傾聽:微微的風聲。此外一無所聞。是聲皆無。無呼喚聲,無小孩的歡笑聲。起始她完全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被丟棄在了這裡。

  她從半開的窗探出上身,再次下望。原來自己己淩空高懸。她想大聲喊叫,叫人救助。但傳不到任何入耳畔,不試即已了然。離地面太遠,且她的聲音絕不算大。

  老人跑去哪裡了呢?一定在喝酒,敏猜想,那臉色、那喘息、那嘶啞的嗓音——沒錯兒!他喝得大醉,完全忘了還有人在車上,關了機,此時正在哪個酒館大喝啤酒或杜松子酒,醉上加醉,記憶愈發蕩然無存。敏咬緊嘴唇,估計要等到明天白天才能脫身,或者傍晚?她不曉得遊樂園幾點開門。

  雖說時值盛夏,但瑞士的夜晚還是涼的。敏穿得很少,薄襯衫加布短裙。風開始吹來。她再次從窗口探身俯視地面。燈光數量較剛才明顯減少了,看來遊樂園的工作人員已結束一天的工作離開了。不過,也該有人留下值班才是。她深深吸一口氣,一咬牙喊道:「來人啊!」喊罷細聽。如此重複數次,仍無反應。

  她從挎包裡掏出手冊,用圓珠筆寫上法語:「我關在遊樂園空中飛車裡,請幫助我。」

  然後從窗口扔出。紙片乘風飛去。風往鎮那邊吹,碰巧可以落在鎮上。但即使有誰撿起紙片看了,他(或她)怕也難以相信。於是她在第二頁加寫了姓名住址,這樣應該有可信性,人們會認真對待,而不當作玩笑或惡作劇。她把手冊撕去一半,一頁一頁拋往風中。

  隨後敏忽然心生一計,從挎包裡掏出錢夾,取出裡面的東西,只留一枚十法郎紙幣,將紙條塞入其中:「您頭上的空中飛車裡關著一名女性,請給予幫助。」之後把錢夾投下去,錢夾朝地面筆直落下,但看不到落於何處,落地聲也聽不見。放零幣的錢包也同樣塞入紙條投了下去。

  敏看表:時針指在十時半。她確認挎包裡還有什麼:簡單的化妝品和小鏡、護照、太陽鏡、租車和房間的鑰匙、用來削果皮的軍用小刀、小玻璃紙裝的三塊鹹餅乾、法文軟皮書。晚飯吃過了,到明天早上還不至於餓肚子。涼風習習,不至於怎麼口渴。所幸尚未感到小便的必要。

  她坐在塑料椅上,頭靠車廂壁,這個那個想了很多想也沒用的事:幹嘛來遊樂園坐這哪家子的空中飛車呢?走出餐館直接回房間好了!那樣,此刻應該正悠悠然泡溫水澡,之後上床看書,跟往日一樣。幹嘛沒那麼做呢?他們幹嘛非得雇用這個昏頭昏腦的酒精中毒老人呢?

  風吹得飛車吱扭作響。她想關窗擋風,然而以她的力氣全然拉不動窗扇。敏只好作罷,坐在地板上。她後悔沒帶對襟毛衣。出門時還猶豫來著,要不要在襯衫外披一件薄些的對襟毛衣,但夏夜看上去非常宜人,再說餐館離她住處不過三條街遠,何況當時壓根兒沒考慮散步去什麼遊樂園,坐什麼空中飛車。總之全亂了套。

  為了使心情放鬆下來,她把手錶、纖細的銀手鐲、貝殼形耳環摘下收進挎包,然後蹲似的蜷縮在車廂角落,打算一覺睡到天亮——如果能睡的話。但當然沒那麼容易。又冷又怕。風時而猛烈吹來,車廂搖來擺去。她閉起眼睛,手指在虛擬的鍵盤上輕輕移動,試著彈奏莫紮特的C小調奏鳴曲。倒也沒什麼特殊原因,她至今仍完整地記得小時彈過的這支曲。但舒緩的第二樂章還沒彈完,腦袋便暈乎起來。她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應該睡得不長。倏然睜開眼睛,一瞬間她搞不清置身何處。隨後記憶慢慢復蘇。是的,自己被關在遊樂園空中飛車的車廂裡。從挎包裡取出表看,十二點過了。敏在地板上緩慢起身。由於睡姿不自然,全身關節作痛。她打了幾個哈欠,伸腰,揉手腕。

  沒辦法馬上接著睡。為了分散注意力,她從挎包裡取出沒看完的軟皮書,繼續往下看。書是從鎮上書店裡買的新出的偵探小說。幸好車廂燈通宵開著。但慢慢看了幾頁,她發覺書裡的內容根本進不了腦袋。兩隻眼睛逐行追擊,意識卻在別處彷徨。

  敏只好合上書,揚頭觀望夜空。薄雲迷離,不見星影,月牙也若隱若現。燈光把她的面孔格外清晰地照在車廂玻璃上。敏已好久沒好好注視自己的臉了。「這也總要過去的,」她對自己說道,「打起精神!事後提起不過笑話罷了——在瑞士遊樂園的空中飛車裡整整關了一夜。」

  然而這沒有成為笑話。真正的故事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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