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這——」堇把嘴唇扭向一側想了想說,「報紙這東西哪裡的都一樣,真想知道的它偏不寫。」

  蜂們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忽地同時飛起,發出舉行儀式般的有規則的羽翅聲在空中盤旋,稍頃又落回桌面,仍以剛才的執著舔著果醬。

  「貓們的命運如何呢?」說著,堇拉了拉偏大的T恤領,拉平皺紋。堇一身T恤加短褲打扮,裡面根本沒有乳罩三角褲之類。這點敏是偶然知道的。「曉得人肉滋味的貓,放任不管很可能成為食人貓的——大概以此為由處理掉了吧?或者道一句『也夠難為你們的了』而無罪釋放不成?」

  「如果你是那裡的鎮長或警察署長怎麼辦?」

  堇考慮了一會兒說:「比如,收進專門設施讓它們悔過自新怎麼樣?使之成為素食主義者。」

  「主意不壞。」敏笑道,然後摘下太陽鏡,臉朝著堇說:「從這件事上我想起了上初中時最先聽到的關於基督教的報告。跟你說過沒有——我上了六年管理嚴格的基督教女校呢!小學階段在普通的區立小學,從初中開始進了那裡。開學典禮結束後,一個老得不得了的修女把全體新生集中到禮堂,講了基督教道德倫理。修女是法國人,但日語毫無問題。這個那個聽她講了不少。至今還記得的,是人和貓一起漂流到無人島的故事。」

  「哦,有趣。」堇說。

  「船壞了,你往無人島漂去。坐上救生艇的只有你和一隻貓。最後好歹漂到了無人島,但島上全是岩石,可吃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也沒水湧出。小艇上只有夠一個人吃十天的幹麵包和水——情節大體這樣。

  「講到這裡,修女目光在禮堂掃了一圈,用響亮的聲音這樣說道:『請大家閉上眼睛想一想。大家和貓一起漂流到了無人島。那是汪洋中的孤島,十天內有人前來搭救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食物和水如果沒了,只有死路一條。那麼,大家怎麼辦呢?會因為人貓同樣痛苦而把食物分給貓嗎?』修女就此合上嘴,再次環視大家。之後繼續說下去:『不能分,分給貓是錯誤的。記住,大家不可把食物分給貓。這是因為,大家是神所挑選的尊貴存在,而貓不是。所以,麵包應該由你獨吃。』修女是以嚴肅的神情說這番話的。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在講什麼笑話,以為後面有逗人笑的噱頭收尾。但沒有噱頭。話題轉移到人的尊嚴和價值上面,聽得我莫名其妙,好半天楞在那裡。還不是,何苦對剛剛入學的新生特意講這個呢?我現在都沒徹底明白過來。」

  堇就此陷入沉思。「那麼說,最後吃貓也未嘗不可以了?」

  「啊,可不可以呢?畢竟沒那麼說。」

  「你是基督徒?」

  敏搖頭說:「不是。碰巧那個學校離家近,就被送去了,加上校服漂亮得很。學校裡外國籍的只我一個。」

  「沒因此有過不愉快?」

  「因為韓國籍?」

  「嗯。」

  敏再次搖頭:「學校非常開放,這方面。校規倒是嚴厲,修女中也有脾氣古怪的,但整體氣氛很進步,受歧視什麼的一次也沒體驗過。好朋友也交上了,得以度過還算快活的學生時代。不愉快的體驗的確有過幾次,但那是走上社會以後的事了。不過說起來又有哪個人走上社會後沒體驗過不愉快呢,原因另當別論。」

  「聽說韓國人吃貓,真的?」

  「這話我也聽到過。但實際上我周圍沒有人吃。」

  偏午的廣場上幾乎不見人影,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鎮上的人們都關在涼爽的家中,多數人在享受午睡。這種時候外出的好事者不外乎外國人。

  廣場上矗立著英雄銅像。他響應本土的起義號召,奮起反抗島上的土耳其佔領軍,後來被抓住以穿刺刑處死。土耳其人在港口廣場豎起削尖的木樁,把可憐的英雄渾身剝光置於樁尖。由於身體自身的重量,樁尖從肛門緩緩紮入,最後從口腔刺出,但到徹底死去要花些時間。銅像就建在原來立樁的地方。剛建時想必威風凜凜、氣宇軒昂,但由於海風、灰塵、海鷗糞以及時間的推移所帶來的無可避免的種種損耗,五官都已模糊不清了。島民們對這座形容枯槁的銅像幾乎熟視無睹,而銅像看上去也對世界抱以悉聽尊便的冷漠。

  「提起貓,我有一段奇妙的回憶。」堇陡然想起似的說,「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養了一隻出生剛半年的很好看的三毛貓。一天傍晚我在簷廊看書,它在院裡一棵大松樹下繞著樹又蹦又跳,興奮得什麼似的。貓時常這樣吧?本來無事,卻獨自嗚嗚叫個不停,或弓起脊背上躥下跳,或豎毛翹尾虛張聲勢。

  「貓實在太興奮了,看樣子沒注意到我正從簷廊看它。我不得不丟開書本悄悄觀察,情形太不可思議了。很久很久貓也不停止這獨角戲,或者不如說時間越久表演得越投入,簡直像什麼靈魂附體似的。」

  堇喝了口杯裡的水,搔了搔耳朵。

  「注視的時間裡,我逐漸害怕起來。因為我覺得貓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我看不到的東西,正是那東西使得貓異常興奮。又過一會兒,貓開始繞著樹根一圈又一圈兜圈子,氣勢洶洶的,就好像連環畫裡變成黃油的老虎似的。它持續跑了一大陣子,又一溜煙躥上樹幹。抬頭一看,小小的腦袋從很高很高的樹枝間探出來。我從簷廊上大聲喊貓的名字,但它似乎沒聽見。

  「不久天黑了,秋末的冷風開始吹來。我仍坐在簷廊上等貓下來。小貓崽跟我混得很熟,我想我在這裡它一會兒就會下來的。可是沒下來,連叫聲都沒有。四周一陣黑似一陣。我心裡害怕,跑去告訴家人。大家都說很快會下來的,別理它。然而貓最終沒有返回。」

  「沒有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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