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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每次同堇見面,我們都長時間交談,百談不厭,話題源源不斷。我們比那一帶任何戀人都談得忘情談得親密——關於小說,關於世界,關於風景,關於語言。

  我總是在想:若能同她成為一對戀人該是何等美妙!我渴望以我的肌膚感受她的體溫。

  如果可能,甚至想同她結婚,共同生活。然而,堇對於我並不懷有愛戀感情以至性方面的興趣,這點大體無誤。她來我住處玩,談得晚了偶爾也就勢住下。但其中不含有一絲一毫的微妙暗示。半夜兩三點一到,她便打著哈欠鑽到我床上,腦袋沉進我枕頭,轉眼睡了過去。我則把褥墊鋪在地板躺下,卻無法順利成眠,在妄想、迷惘、自我厭惡以及不時襲來而又無可回避的肉體反應的折磨下,眼睛一直睜到天亮。

  她幾乎(或者完全)不對作為男性的我懷有興趣是個事實。而將這一事實接受下來當然並非易事。在堇面前,我不時感到尖刀刺肉般的深切的痛。但無論堇帶來怎樣的痛苦,同堇在一起的一小段則可對我也比什麼都寶貴。面對堇,我得以——儘管是一時的——忘卻孤獨這一基調,是她擴展了一圈我所屬世界的外沿,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做到這一點的唯堇一人。

  所以,為了緩解痛苦和回避危險,我便同其他女性發生肉體關係。我想這樣大約可以不使性的緊張介入自己同堇的關係之中。在一般意義上,我並不能得到女性青睞,不具有得天獨厚的男性魅力,又沒什麼特殊本事。但不知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某種女性對我有興趣,有意無意地同我接近。一次我發現,只要因勢利導地抓住這樣的機會,同她們發生性關係並非什麼難事。其中雖然找不到堪稱激情的東西,但至少有某種愉悅之感。

  同其他女性有性關係這點,對堇我沒有隱瞞。具體的沒有告訴,但大致情況她是曉得的,而她並未怎麼介意。若說其中有什麼問題的話,那便是對方全部比我年紀大,或有丈夫或有未婚夫或有確立關係的戀人。最新的對象是我班上一個學生的母親,每個月我和她偷偷睡兩三次。

  這樣下去,早晚要你命的喲——堇這樣提醒過我一次。我也有同樣的擔心,但我別無選擇。

  七月第一個週六有郊遊活動。我領全班三十六人去奧多摩爬山。活動一如既往地在興高采烈中開始,在兵荒馬亂中結束。到山頂才發覺,原來班上有兩個學生背囊裡忘了裝盒飯,周圍又沒有小賣店。無奈,我把學校發給我的紫菜飯團分給兩人各一半,自己就沒吃的了。有人分給我一粒奶油巧克力,從早到晚入口的便只有這巧克力。另外,有個女孩兒說再也走不動了,只好背她下山。兩個男孩兒半開玩笑地抓打起來,摔倒時不巧頭碰在了石頭上,引起輕度腦震盪,流出大量鼻血。大亂子雖然沒出,但那孩子身上的襯衣像慘遭一場大屠殺一般弄得血跡斑斑。

  如此這般,我累得枕木一般回到宿舍。洗澡,喝冷飲,不思不想地歪身上床,熄燈,墜入香甜的夢鄉。這當兒堇打來電話,看枕邊鬧鐘,才睡了一小時多一點點。但我沒發牢騷。筋疲力盡,連發牢騷的氣力都沒有了。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

  「喂,明天下午能見面?」她說。

  傍晚六時有一名女子來宿舍找我。在稍離開些的停車場停住紅色的豐田「賽力佳」,按響我房間的門鈴。「四點前得閒。」我簡潔地說。

  堇上身是無袖白衫,下穿藏青色超短裙,戴一副小巧的太陽鏡。飾物只有一個小小的塑料髮卡。打扮非常簡練,幾乎沒化妝。她差不多總是把本來面目出示給世界。但不知為什麼,一開始沒能一下子看出是堇。上次見面至今不過三個星期,而隔桌坐在眼前的她看上去竟同以前判若兩人,屬￿另一世界。十分保守地說來,她已變得十分嫵媚。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盛開怒放了。

  我點了小杯生啤,她要了葡萄汁。

  「最近的你,一次見面一個樣,越來越難認了。」我說。

  「正趕上那種時期。」她用吸管吸著果汁,像說與己無關的事。

  「怎麼一種時期?」我試著問。

  「呃——,怕是遲來的思春期那樣的玩意兒吧。早晨起來照鏡子,看上去有時成了另一個人。弄不好,很可能被我自身丟在一旁不管。」

  「索性逕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說。

  「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該去哪裡呢?」

  「兩三天的話可以住我那裡。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隨時恭候光臨。」

  堇笑了。

  「先別開玩笑了。」她說,「你猜我準備去什麼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樣,反正你戒了煙,穿了潔淨衣服,左右一致的襪子也套在腳上了,意大利語也會說了,葡萄酒的挑選要領也記住了,電腦也會用了,也算開始夜睡晨起了——不是在朝著什麼方向前進嗎!」

  「而且小說依舊一行沒寫。」

  「任何事物都有好壞兩個方面。」

  堇扭起嘴唇:「你說,這個樣子,不算是一種變節?」

  「變節?」一瞬間我弄不大清變節的含義。

  「是變節,就是改變信念和主張。」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寫小說了?」

  「嗯。」

  我搖頭道:「這以前你是想寫小說才寫的,不想寫就不必寫。也不是說因為你放棄小說寫作而有個村莊焚毀一盡,有條船沉沒水底,潮漲潮落髮生紊亂。革命也沒推遲五年。誰能把這個稱為變節呢?」

  「那怎麼稱呼好?」

  我再次搖頭。「我這麼說,也許只是因為最近誰都不再使用『變節』這個詞了,因為這個詞早已落伍報廢了。若去某個碩果僅存的什麼公社,有可能人們仍稱之為變節,詳情不得而知。我明白的只是: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寫,就沒必要硬寫。」

  「公社可是列寧創建的那個勞什子?」

  「列寧創建的是集體農莊,大概一個也不剩了。」

  「也不是說不想寫,」堇略一沉吟,「只是想寫也橫豎寫不出來。坐在桌前腦袋裡也一片空白,構思啦詞句啦場景啦蹤影皆無。就在不久前還滿腦袋想寫的東西,裝都裝不下。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問我?」

  堇點點頭。

  我吸了口涼啤酒,梳理思緒。

  「估計你現在是想把自身安置在一個虛構的框架裡,為此忙來忙去,沒了以文章這個形式表現自己心情的必要,肯定。或者說沒有了時間?」

  「不大清楚。你怎麼樣?也把自身放在一個虛構框架裡?」

  「世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把自己本身放在一個虛構框架裡,我當然也不例外。想一下汽車上的變速齒輪好了,那就和放在同粗暴的現實世界之間的變速齒輪差不多。外部衝擊力襲來時,用齒輪巧妙地加以調整,使之變得容易接受,從而保護容易受傷害的血肉之軀。我的意思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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