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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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空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懷疑的絕對觀念。從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於一身。大海也是如此。連看幾天大海,往往覺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樣。同船這一雷同產品中分離出來而被拋棄在橫無際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確有某種特殊之處,任何人都無法逃避這種特殊性。 我依舊躺著不動,喝掉最後一罐啤酒,吸了支煙,把文學聯想逐出腦海。我必須稍微現實一點才行。餘下的時間僅僅1小時多一點點。 我站起身,抱著空啤灑罐走至垃圾筒扔了進去。然後從錢夾抽出信用卡,在煙灰缸燒掉。衣著得體的母親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正經人斷斷不至於週一早上在公園裡燒信用卡。我首先燒的是美國運通卡,繼而把維薩卡也燒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煙灰缸中化為灰燼。我很想把波爾·斯求亞特牌領帶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轉念作罷。一來過於惹人注目,二來實在多此一舉。 接下去,我在小賣部買了10袋爆玉米花。9袋撒在地上喂鴿,1袋自己坐在椅上吃著。鴿群像十月革命節記錄片那樣鋪天蓋地而來,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沒吃這玩藝了,好吃得很。 衣著得體的母親和小姑娘在觀賞噴泉。母親年紀大概與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個同革命活動家結婚生下兩個孩子後去向不明的同學。她甚至領孩子逛公園都已無從談起。我當然不知曉她對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盡皆消失方面,我覺得我或許可以同她就某一點相互理解。不過,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這某一點拒絕同我相互理解。畢竟我們已近20年未曾見面,而這20年間實在是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各自處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說就算是同樣清算人生,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我則不然。我不過是在酣睡之時被人突然抽掉床單而已。 我覺得她說不定因此而譴責我,問我到底選擇了什麼。言之有理,我的確什麼也沒選擇。若說我以自己意願選擇的,只有兩件事:原諒了博士;未同其孫女困覺。然而這對我又有何作用呢?難道她會因這點小事而積極評價我這一存在對我這存在的消失所發揮的作用嗎?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歲月把我們遠隔開來。她評價什麼如何評價,其基準已超出了我的想像框架。 我的框架內幾乎一無所剩。映入眼簾的只有鴿子、噴泉、草坪和母女倆。但在觀望如此光景的時間裡,幾天來我第一次產生了不願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念頭。至於往下去某某世界,這點已不足為慮。縱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間全部耗盡也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依依懷抱剩下的7%看個究竟——看這世界到底變成什麼模樣。因為什麼我不清楚,總之我覺得這似乎是賦予我的一項使命。的確,我是從某一階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這裡邊自有其緣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樣做。 可是,我不想丟下這被扭曲的人生而從此消失。我有義務監護到最後。否則,我勢必失去對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這樣置自己的人生於不顧。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傷,不能給任何人心裡帶來空白,或者不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問題。我委實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現在我似乎已幾乎不具有再應失去的東西。然而我體內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縷殘照如沉渣剩留下來,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今。 我不願意從這世界消失。閉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搖擺。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獨感的、從根本上撼動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經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這種起伏。誰都不救我,誰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樣。 我恨不得放聲悲哭,卻又不能。就流淚來說我的年紀已過大,況且已體驗了過多的事情。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更年輕些的時候,我也曾試圖將這種悲哀訴諸語言。然而無論怎樣搜刮詞句,都無法傳達給別人,甚至無法傳達給自己本身,於是只好放棄這樣的努力。這麼著,我封閉了自己的語言,封閉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採用眼淚這一形式來表現。 想吸支煙,卻不見了煙盒。衣袋中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根。我接連擦燃3根火柴扔在地上。 再次合目之時,起伏已不知遁往何處。腦海中浮現的只有塵埃般輕盈的沉默。我久久獨自注視那塵埃。塵埃不上不下,紋絲不動地浮在那裡。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氣,依然一動不動。任憑多麼強烈的風,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隨後,我開始想剛剛分手的那個圖書館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鵝絨連衣裙、長筒襪和內衣。莫非它們仍舊原封不動地如她本身一樣悄然躺在那裡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現能算公正嗎?沒有人尋求什麼公正。尋求那玩藝兒只有我這樣的角色。問題是這種尋求對於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呢?我如同喜歡她一樣喜歡她脫在地毯上的連衣裙和肉衣。難道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種形式? 所謂公正性,不外乎僅僅適用於極其有限世界的一個概念。但這一概念涉及所有領域。 從蝸牛到五金店櫃檯以至婚姻生活,無一例外。儘管誰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給予的別無他物。在這個意義上,公正性類似愛情,想給予的和被追求的難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從我面前或我內部逕自通過遠去。 或許我應該後悔自己的人生。這也是公正的一種形式。然而我什麼也不能後悔。縱使一切都風也似的留下我呼嘯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腦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塵埃。 去公園小賣店買香煙和火柴時,出於慎重,我順便又往自己住處打了次電話。我知道不會有人接,但在這人生最後時刻往自己房間打次電話倒也不失為可取的念頭。也可想像電話鈴譁然大作的情景。 出乎意料,電話鐘鳴至第3遍時居然有人拿起話筒,並「喂喂」兩聲。是身穿粉紅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還在那裡?」我吃了一驚。 「何至於。」女郎道,「去了又回來了。哪裡能那麼逍遙!想接著看書,就回來了。」 「看巴爾札克?」 「嗯,正是,妙趣橫生,可以從中感覺到類似命運威力樣的東西。」 「那麼,」我問,「你祖父可得救了?」 「那還用說,輕而易舉!水消了,又是回頭老路。地鐵票都買了兩張。祖父精神得很,讓我向你問好。」 「謝謝。」我說,「你祖父現在幹什麼呢?」 「去芬蘭了,他說在日本干擾太多,沒辦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蘭創辦研究所。那裡怕是個安安靜靜的好地方,又有馴鹿什麼的。」 「你沒去?」 「我決定留下來住你的房間。」 「我的房間?」 「是啊。我非常中意這房間。門扇已完全安好,電冰箱錄像機也買齊了。不是被人搞壞了嗎?床罩褥單窗簾換成了粉紅色的你不介意吧?」 「無所謂。」 「訂報紙也可以?我看看節目預告。」 「可以。」我說,「只是那裡有危險。『組織』那幫人或符號士有可能捲土重來。」 「瞧你,那有什麼好怕的。」女郎說,「他們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剛才倒來了異常大和異常小的兩個傢伙,我把他們轟了出去。」 「如何轟法?」 「用手槍打中大傢伙的耳朵,耳膜篤定報廢。何懼之有!」 「不過在公寓裡打槍不又捅出一場亂子?」 「沒那回事。」她說,「只打一槍,人們只能當成意外。當然,連打幾槍是成問題。但我槍法准,一槍足矣。」 「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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