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那飯店從圖書館要開車跑15分鐘。沿著彎彎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車緩緩行駛之間,坡路上突然閃出意大利風味飯店。一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將住宅直接轉做飯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麼也看不出是飯店。店四周是圍著高高圍牆的住宅地段,高聳的喜馬拉雅杉和松樹的枝條在薄暮的空中濃墨重彩地勾勒出樹的輪廓。

  「這種地方居然有飯店,實在不易發現。」我邊說邊把車停在店前。

  店內不很寬敞,只有3張餐桌和一張可兼餐桌的櫃檯。身紮圍裙的男侍把我們領進最裡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見梅枝。

  「喝的東西,葡萄酒可好?」女孩問。

  「隨你。」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無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議的時間裡,我觀賞窗外的梅樹。意大利風味飯店的院裡栽梅樹,這點總像有些不倫不類,實際上也許不足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樹。連法國都有水獺。葡萄酒定下後,我們打開食譜研究起來。點菜很費時間。先來個冷盤加小蝦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蠣、意式牛肝醬、燉墨魚、奶油茄爪、醃公魚。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細麵條。

  「噯,再另要個澆魚醬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麼樣?」她提議。

  「好啊!」我說。

  「魚今天什麼樣的好?」她問男侍。

  「有新鮮的鱸魚進來。」男侍說,「來個巴旦豆燜鱸魚如何?」

  「好的。」

  「我也同樣。」我說,「再加個菠菜色拉和蘑菇飯。」

  「我加個清煮菜和番茄飯。」

  「飯裡有不少鋇……」男侍不無擔心地說。

  「沒關係,我從昨天早上就幾乎沒吃東西,她是胃擴張。」我說。

  「就像個大黑洞。」她接道。

  「請稍候。」男侍說。

  「飯後要葡萄汁、檸檬酥和蒸餾咖啡。」她加上一句。

  「我也是。」我說。

  男侍花了好些時間才寫好菜單。他離開後,女孩粲然一笑,看著我的臉。

  「不至於為配合我才點那麼多東西吧?」

  「真的是餓了。」我說,「好久都沒餓到這個程度。」

  「妙極!」她說,「我不相信飯量小的人,總懷疑那種人在別的地方補充給養。你說是不?」

  「不大明白。」我說。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頭禪,肯定。」

  「或許。」

  「或許也是口頭禪。」

  我無話可說,默默點頭。

  「為什麼?因為所有思想都飄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許——我正在頭腦中竊竊私語,男侍走來以御用接骨醫為皇太子校正脫臼的姿勢,畢恭畢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軟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這句話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頭禪吧,大概。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呃——」

  「姆魯松。」我說。

  「對,是姆魯松。」她重複道,「高中時代讀過。如今的高中生卻根本不讀什麼《局外人》。近來圖書館做過調查。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後於時代。」

  「或許。」我說,「可我喜歡,福樓拜和哈代也蠻不錯。」

  「新的不看?」

  「毛姆有時讀一下。」

  「毛姆算新作家?這麼以為的人如今沒幾個。」她斜拿著葡萄酒杯說,「就跟投幣式自動唱機裡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樣。」

  「不過挺有意思的。《刮須刀》我讀了三遍。雖說不很出色,但讀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顯得有些費解,「也罷。這件橙色襯衫你穿倒很適合。」

  「多謝。」我說,「你這連衣裙也無與倫比。」

  「太謝謝了。」

  她穿一件深藍色天鵝絨連衣裙,領口鑲條細細的白邊,脖子戴兩條銀項鍊。

  「接到你電話後回家換的。家離單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說。是有道理。

  冷盤上來不止一個,我們便悶頭吃了一會。味道清淡質樸,材料也夠新鮮。牡蠣像剛從海底撈出一般縮成一團,帶有其賴以生息的大海的氣息。

  「對了,獨角獸的事進行得可順利?」她邊用叉子從殼裡剝牡蠣邊問。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魚汁。「基本告一段落。」

  「獨角獸在哪裡來著?」

  「在這裡。」說著,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頭,「獨角獸在我腦袋裡,一大群哩。」

  「象徵性的?」

  「不,不是,幾乎沒有象徵性意義。而是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中。一個人替我發現的。」

  「這倒像很有趣。想多聽聽,說呀!」

  「不怎麼有趣的。」說著,我把茄子盤推給她,她則把公魚盤轉過來。

  「但我想聽,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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