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
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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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不復返了?」 我點點頭: 「一旦離開,就永遠回不來這裡。這點確切無疑。就算我想回來,城門怕也不會敞開。」 「這樣你也可以的?」 「失去你是非常難過的事。我愛你。這種心理狀態是難能可貴的。我不願意在不惜使之扭曲變形的情況下得到你。與其那樣,還不如趁有心之時失去你,這總還可以忍受。」 房間再度陷入沉默,惟獨煤塊的畢剝聲不無誇張地回蕩著。爐旁掛著我的大衣、圍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這鎮子給我的。雖說質樸無華,但都沁有我的心。 「我也設想過只讓影子逃走而我獨自留下。」我對女孩說,「問題是這樣一來,我勢必被趕到森林裡去,再也無法同你相見。因為你不能住在森林裡。能住在森林裡的只限於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體內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沒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可能。」 她悄然搖頭道: 「不錯,我是沒心。母親有過,我沒有。母親由於剩心而被趕去森林。我還沒對你說過,母親被趕去森林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時還想:如果我有心,恐怕會同母親永遠在森林裡相依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趕去森林你也認為還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著桌面上攥的手指,隨後把手指鬆開。 「記得母親說過,只要有心,去什麼地方都一無所失。可是真的?」 「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樣。不過你母親是那樣相信的吧?問題是你相信與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說。 「相信?」我愕然反問,「這個你能夠相信?」 「或許。」 「喂,好好想想,這點至關重要。」我說,「你能夠相信什麼——而無論是什麼——這點顯然是心的作用,懂麼?假定你相信什麼,相信的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如若適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隨之而來。這便是心的活動。莫非你還有心?」 她搖頭道: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親的事,再往前的事從沒想過。我想恐怕僅僅能夠相信罷了。」 「估計你身上還殘留某種東西同心的存在有關。只是被緊緊關在裡面出不來,所以才一直沒有被圍牆發現。」 「所謂我身上還殘留著心,指的可是我也像母親那樣未能徹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確已死在這裡,被埋進蘋果林,這點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親的記憶為媒介而有類似心的殘影或斷片的東西存留下來,想必是它使你搖擺不定。如果順這條線走下去,應該可能到達某個地方。」 房間中靜得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外面飄舞的雪花吸盡。我覺得圍牆似乎在某處屏息斂氣地傾聽我們的談話。實在過於寂靜了。 「談談古夢好了。」我說,「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獨角獸吸去成為古夢對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後,我們的心便被獨角獸們吸得一點不剩。」 「既然那樣,我應當可以從古夢中一個個解讀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並非被歸結為一個整體吸進去的,而是支離破碎地被很多獨角獸吸入體內。那些碎片同別人的碎片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無法分辨,你不可能認出哪個是我的思緒哪個屬別人。不是嗎?這以前你一直在讀夢,不是猜不出哪個是我的夢嗎?所謂古夢便是這麼一種東西。誰都不能將它解開,它就是要在這混沌狀態中歸於消失。」 她說的話我完全領悟。我雖然每天讀夢不止,卻絲毫把握不住古夢的含義。而現在剩給我的時間僅有21小時。我必須在21小時內設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議:在這不死之鎮,所有的選擇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時內做出。我閉目合眼,做了幾次深呼吸。我必須集中全副神經,找出解開謎團的突破口。 「去書庫吧。」我說。 「書庫?」 「去書庫邊看頭骨邊想。說不定能想出妙計。」 我拉起女孩的手離開桌旁,繞到櫃檯後面,打開通往書庫的門。她按下電燈開關,昏黃的光線立時照出架上的無數頭骨。頭骨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現出已變色的白色。它們以同樣角度張著嘴,用黑洞洞的眼窩同樣凝視著前方的虛空。它們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為透明的霧靄籠罩著書庫。我們背靠牆壁,久久看著頭骨陣列。冷氣砭人肌膚,徹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讀出來?」她盯著我的臉問。 「我想我可以讀出你的心。」我沉靜地回答。 「怎麼個讀法?」 「那還不曉得。」我說,「但肯定讀得出。這點我有把握,肯定會有好的辦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別落在河裡的雨珠?」 「聽我說,心這東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能同別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這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東西。」 「找出我的心!」稍頃,她這樣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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