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八二


  「祖父在『組織』裡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就覺察出了這點。說千道萬,『組織』不過是把國家拉進來的私營企業罷了。『組織』對外掛的是保護情報所有權的招牌,無非裝潢門面。祖父預測:要是自己繼續研究下去,事態恐怕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讓可以隨便改造以至改變大腦這項技術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和人類勢必混亂不堪,必須適可而止才行。然而『組織』和『工廠』全無這個念頭。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項目。是很對不起你和其他計算士。但研究不能再進行下去。否則往下還會有許多人成為犧牲品。」

  「有一點想問問,你從頭到尾瞭解整個過程是吧?」

  「嗯,瞭解的。」女郎略一遲疑,如實相告。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全盤告訴我呢?那樣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又可節省時間。」

  「因為想讓你面見祖父正確理解情況。」她說,「況且即使我告訴你,你也肯定不會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確,就算有人風風火火地告訴我什麼第三線路什麼不死之類,我也怎麼都不會信以為真。

  此後遊不一會,手尖突然觸及硬物。由於正想問題,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不知硬物意味什麼,但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們總算遊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說。

  女郎也來到身旁確認岩壁。回首望去,手電筒光如一顆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閃爍。我們順著那光線,往右移動了10多米。

  「大約是這裡了。」女郎說,「水面往上約50釐米的地方應該有個洞。」

  「不會淹到水下去麼?」

  「不會。水面總這個樣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保持50釐米不變。」

  我們在注意不使東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狀態下從頭頂的包裹裡取出小手電筒,一隻手搭在岩壁凹陷處維持身體平衡,另一隻手往50釐米高的上邊照了照。岩石在昏黃耀眼的光照中顯現出來。眼睛等好久才適應光亮。

  「好像沒有什麼洞啊!」我說。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電筒照著頭上,貼著岩壁移動,還是沒有發現。

  「真是右邊不成?」我問。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靜止不動,便覺得冰涼徹骨,陣陣生寒。渾身上下的關節都仿佛凍僵似的難以活動,嘴巴也無法開閉自如。

  「沒錯,再往右一點。」

  我簌簌發抖地繼續右移。不久貼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觸奇特的物體。它如盾一樣圓圓地隆起,整個有密紋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來有人工雕琢過的痕跡。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查看。

  「浮雕!」女郎說。

  我已不能出聲,默默點頭。浮雕圖案的確同我們進入聖域時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兩條怪裡怪氣的帶爪魚首尾相連地摟抱世界。這圓形浮雕渾如海面搖搖欲墜的月輪,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潛入水中,同來時看的那個同樣精雕細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沒有踏腳處的場所居然創作出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費不少時間和力氣。

  「這就是出口。」她說,「估計入口和出口都有這塊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電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體略微前傾,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不過終於看出好像有什麼東西。我把手電筒遞給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氣提起發硬的身體,腳登在浮雕上,而後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體往上一提,腦袋探出岩壁之上。那裡果然開有一個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覺出微風的流動。風很涼,帶有類似簷廊底下發出的惱人氣味,不過這點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將雙臂搭於岩角,把身體撐到上面。

  「有洞!」我忍住傷痛朝下面叫道。

  「這下可好啦!」

  我接過手電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我們並坐在洞口,任憑渾身抖了好一陣子。襯衣和褲子早已水淋淋地濕透,冷得像進了電冰箱,仿佛遊過一個巨大的冰鎮水酒杯。我們從頭上卸下包裹解開,換上襯衣。我把毛衣讓給女郎,將濕漉漉的襯衣和外衣一扔

  了之。下半身依然濕著,但也無可奈何,沒有帶備用長褲和內褲。

  她校正夜鬼干擾器時間裡,我把手電筒光交替閃滅了幾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們已完全到達洞口。那孤零零浮現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黃色光點也隨之閃滅兩三下,消失了。於是世界再度恢復徹頭徹尾的黑暗,恢復無的世界——距離也罷厚度也罷深度也罷全都無從知曉。

  「走吧!」女郎說。

  我按下手錶的顯示燈覷一眼時間:7點18分。電視臺正在一齊播放早間新聞,地面的人們正在邊吃早餐邊把天氣預報、頭痛藥廣告以及對美出口汽車問題的進展情況塞入睡意猶存的腦袋。誰也不會知道我已摸索著在地下迷宮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螞蝗飽飽吮吸一頓不知道我忍受腹部傷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現實世界即將在28小時42分以內告終。電視新聞節目根本不會報道這種事。

  洞穴比這以前我們通過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進,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內臟一般彎彎曲曲。也有的像豎井,必須直下直上。又有的渾似遊樂場的過山車軌道兜著複雜的圓圈。恐怕這並非夜鬼們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蝕作用的結果。夜鬼們即使再詭譎莫測,也斷不至於不厭其煩地費心操辦。

  走了30分鐘,換了夜鬼干擾器。之後又走了10來分鐘,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終止,來到一處高挺寬敞的場所,寂靜幽暗,如舊樓的門廳,蕩漾著發黴的氣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開,徐緩的風從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號手電筒交相揮照左右兩條路。路筆直,分別溶入前面的黑暗。

  「往哪邊走好呢?」我問。

  「右邊。」她說,「作為方向是右邊,風也從右邊吹來的。祖父說過,這一帶是千馱穀。往右拐大約通往神宮球場。」

  我頭腦中浮現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說得不錯,那麼這上邊該有兩家麵食店、河出書房和勝利照相館。我常去的理髮店也在這附近,那裡我已去了10年。

  「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髮店。」我說。

  「是嗎?」女郎顯得興味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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