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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26章 世界盡頭(發電站)

  讀罷古夢,我提起要去發電站的事,女孩的臉陰暗下來。

  「發電站可是在森林裡的喲!」她邊說邊把燒得紅彤彤的煤塊埋進沙裡熄掉。

  「只是入口。」我說,「看門人都說沒什麼問題。」

  「天曉得看門人想的什麼。就算是森林入口也還是危險的。」

  「橫豎我想去看看,無論如何得弄到一件樂器。」

  她把煤塊全部掏出,打開下面爐口,將裡面堆積的白灰倒入桶內,搖了好幾下頭。

  「我也跟去。」她說。

  「為什麼?你不是不想靠近森林嗎?再說我也不願意拖累你。」

  「因為不能放你一個人出去,你還沒有充分瞭解森林的厲害。」

  我們在陰晦的天空下沿河邊向東走去。這是個使人聯想到和煦春光的早晨。沒有風,水流聲聽起來也似乎帶有纏綿的柔情,一改往日冰冷的明快。走了10或15分鐘,我摘掉手套,解下圍巾。

  「像是春天。」我說。

  「是啊。可惜只有一天,向來如此。冬天馬上殺回頭來。」

  穿過橋南岸零零星星的人家,路右側映入眼簾的便只有農田,石子路也隨之變成了狹窄的泥路。田壟之間,幾道結凍發白的積雪如搔傷遺痕似的存留下來。左邊河岸排列著柳樹,柔軟的枝條依依垂向河面。小鳥落在弱不經風的枝上,為保持平衡而搖動了幾次樹枝,終於改變主意,往別的樹飛去。陽光淡淡的,輕柔和煦。我幾次揚起臉,享受這靜靜的溫馨。女孩右手插在自己的大衣袋,左手放進我的大衣袋。我左手提著一個小皮箱,右手在衣袋裡抓著她的手。皮箱裡裝著我們的午餐和給管理員的禮物。

  春天來了,各種事情肯定變得愈加開心,我握著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過這個冬季,影子也同樣挺過去的話,我就有可能以更為正確的形式恢復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說,我必須戰勝冬天。

  我們一邊觀賞周圍風光,一邊漫步往上流行走。這時間我和她都幾乎沒有開口。倒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說的必要。地面坑窪處的白皚皚的積雪,口銜樹上小紅果的鳥兒,田裡戰戰兢兢的厚葉冬菜,河流隨處留下的清澈水窪,白雪覆蓋的房脊——兩人邊走邊確認似的一一打量不已。目力所及,所有景物都仿佛盡情呼吸著這突如其來的短暫的溫暖氣息,將其傳往全身每一個部位。遮蔽天空的陰雲也不似往日那樣沉悶壓抑,而給人一種莫可名狀的親昵感,儼然以柔軟的手合攏我們這個小小的天地。

  也可以碰到枯草地上往來覓食的獨角獸。他們身上披滿泛白的淡黃色的毛。毛比秋天的長得多也厚得多,但一眼即可看出遠比以前衰弱,形銷骨立,猶舊沙發支出的彈簧。嘴角的肉也鬆弛下垂得不成樣子,令人目不忍視。眼睛黯淡無光,四肢關節球一樣膨脹起來。一成不變的惟有前額凸起的一支白角,角始終如一且不無自豪地直刺長天。

  它們順著田壟從一小片樹叢走往另一小片樹叢。樹上的果實和適於食用的綠葉已經寥寥無幾。高高的樹枝上雖還剩有幾顆果,可惜以它們的個頭是無論如何也夠不到的。它們徒勞無益地在樹下尋找掉在地面的果實,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鳥啄食樹果的情景。

  「獸們為什麼不動地裡的農作物呢?」我問女孩。

  「一向如此。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回答。

  「獸們決不動人吃的東西。當然如果我們給,有時也是吃的,否則決不輕舉妄動。」

  河邊有幾頭獸跪下前腿,弓身喝水窪裡的水。我們從近旁走過時,它們也依然頭也不抬地兀自喝水不止。水面歷歷映著它們的白角,恰似掉在水裡的白骨。

  看門人告訴的不錯,沿河岸走了30分鐘跨過東橋時,有條小道向右拐去。道很小很細,不注意很容易忽略。這一帶同樣沒有農田,道兩旁惟見又高又密的野草,在東部森林和田地之間像有意把二者分開似的伸展開去。

  沿荒草間的小徑前行不久,迎來一段徐緩的坡路,草也隨之疏落起來。繼而坡路變成山坡,終於成了石山。好在雖是石山,但並非光禿禿的需要攀援,而有頗為正規的石階。登了10多分鐘,我們上到山頂。就整體高度來說,恐怕多少低於我住姓所在的西山。

  石山南側不同於北側,坡勢緩緩而下,山腳連著一片相當寬闊的草地,再往前便是黑壓壓的東部森林,如海洋一般推向遠方。

  我們在山頂坐下歇息,觀望一會四周風景。從東面看去,鎮景與我平時得到的印象有很大差別。河流直得令人吃驚,全然沒有沙洲,直挺挺地流動不息,像人工渠。河對面是北部那片沼澤。沼澤右側隔河,東部森林如飛蟲一般蠶食著大地。河的這一側左邊,可以望見我們剛剛走過的農田。極目遠跳,渺無人煙,東橋也寂寂無人,令人不由愴然。凝目細覽,可以認出職工住宅區和鐘塔,但那更像遠遠臨近的虛無縹緲的幻影。

  歇息片刻,我們下坡朝森林走去。森林入口有一泓淺可見底的水池,中央立著半截白骨樣的枯樹樁。上面落著兩隻白色的鳥,定定看著我們。雪很硬,鞋踩上去絲毫不留腳印。漫長的冬日已使林中景色大為改觀。裡面不聞鳥鳴,不見蟬影。惟有大樹從不可能結凍的地層深處汲取生命力,刺向陰沉沉的天宇。

  沿著林中路行走之間,耳畔傳來一種奇妙的聲音。近乎林中流竄的風聲,而四周卻又沒有一絲颳風的樣子,況且作為風聲未免過於單調而缺少速度變化。越往前行,聲音越大越清晰。我們不解其義。女孩來這發電站附近也是頭一次。

  透過巨大的柞樹,可以望見前面空空蕩蕩的廣場。廣場盡頭有一座類似發電站的建築物。然而又沒有任何足以表示其為發電站的功能性特性,簡直像座巨大的倉庫。既沒有獨具一格的發電設備,又沒有高壓線拉出。我們捕捉到的奇妙聲響總好像是從這座磚瓦建築中傳出的。入口是兩扇對開的堅固鐵門,牆的最上端有幾個小小的窗口。道路通到廣場為止。

  「看來這就是發電站了。」我說。

  正門似乎上著鎖,兩人一起推也巋然不動。

  我們繞建築物轉了一圈。發電站正面到後面有一定長度,兩側牆壁同正牆一樣高高排列著窗口,窗口傳出奇異的風聲。但沒有門。惟獨沒有任何抓手的平光光的磚牆拔地而起。看上去同鎮上的圍牆毫無二致。但近前細看,發現這裡的磚同圍牆用磚質量截然不同,純屬粗製濫造。手感也相當粗糙,缺陷觸目皆是。

  後面相鄰的是同為磚瓦建築的不大的住宅。大小同看門人小屋差不多,開有極為普通的窗戶。窗上掛的不是窗簾,而是裝穀物的布袋。房頂立著熏黑的煙囪。至少這邊可以感覺出少許生活氣息。我在木門上每次三下地敲了三次。沒有回音。門鎖著。

  「對面發電站有入口。」女孩說著,拉起我的手。往她指的那裡看去,果然建築物後面拐角處有個小門,鐵門朝外開著。

  往門口一站,風聲愈發大了。建築物內部比預想的黑暗得多。而雙手罩著往裡看,直到眼睛適應黑暗才看出名堂:裡面一個燈也沒有——發電站居然全無燈盞真有點令人稱奇——僅有高高的窗口射進的微弱光線好歹投在天花板上。風聲在這空空的房間裡肆無忌憚地東奔西竄。

  瞧這光景,打招呼也不會有人聽到。我便站在門口不動,摘下眼鏡,靜等眼睛習慣黑暗。女孩站在我稍後些的她方。看樣子她想盡可能離這建築物遠點。風聲和黑暗已是以使她戰戰兢兢。

  由於我平時就熟悉黑暗,沒費多長時間我就認出房間地板正中站著一個男子。男子又瘦又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面前直徑約三四米的直捅天花板的大圓鐵柱。除了這個圓柱,再無其他像樣的設備和機器,房間如室內跑馬場一樣空空如也。地板和牆壁也同樣用磚鋪就砌成,渾似巨大的爐灶。

  我把女孩留在門口,獨自進入裡面。從門口至中間圓柱,男子似乎沒有覺察到我。他身體紋絲不動,只把臉對著這邊,靜靜注視我的臨近。男子很年輕,大概比我小幾歲。外表在所有方面都同看門人形成鮮明對比。手腳和脖頸細細的,臉皮白皙滑潤,幾乎沒有刮須痕跡,頭髮一直退到寬額頭的最上端。衣著也利利落落整整齊齊。

  「你好!」我說。

  他雙唇緊閉,凝視我的臉,稍頃微微點了下頭。

  「不打擾嗎?」因風聲很大,我不得不提高嗓門。

  男子搖搖頭,表示並不打擾,然後指著圓柱上明信片大小的玻璃窗,意思像是叫我往裡看。細看之下,原來玻璃窗是門的一部分。門用螺栓固定得結結實實。玻璃窗裡面,貼地安著一台巨大的風扇,勢不可擋地飛速旋轉,似乎內部有一台不知幾千馬力的驅動馬達。想必風扇是借助某處吹來的風力旋轉,從而發電。

  「是風吧?」我問。

  男子點頭稱是。接著,拉起我的胳膊朝門口走去。他比我大約矮半個腦袋。我們像一對要好的朋友並肩走向門口。門口站著女孩,年輕男子像對我那樣朝女孩輕輕點了下頭。

  「你好!」女孩寒喧道。

  「你好!」男子也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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