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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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這兒見就可以了。」我說。由於看門人小屋空氣極端惡劣,我有些頭痛。哪怕稍冷點也還是能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好得多。 「也罷,就領來這裡。」言畢,看門人獨自走進小房子。 我豎起大衣領,坐在榆樹下的凳子上,用鞋後跟刨著地面等待影子到來。地面很硬,到處是硬邦邦的殘雪,牆腳處因陽光照射不到,雪仍然原封不動地保留著。 片刻,看門人領著影子從小房子出來,他像要用打有鐵釘的皮鞋底踏爛冰凍地面似的大踏步穿過廣場,後面緩緩跟著我的影子。看起來影子並不像看門人說的那麼神氣活現,臉比以前瘦了些,眼睛和鬍鬚格外引人注目。 「兩人單獨呆一會吧,」看門人說,「想必攢了一肚子話,慢慢說好了。不過時間不可太長。弄不好再貼在一起,重新分開可就費事了。況且你們那麼做也是徒然,只能給雙方增加麻煩,對吧?」 我點頭表示贊同。想必如其所說,合為一體也還是要被分開,無非使他故伎重演。 我和我的影子用眼睛瞄著看門人,看他鎖好門往看門小屋走去。鞋釘哢哧哢哧啃咬地面的聲響漸離漸遠,俄頃傳來沉重的木門關合聲。看門人不見之後,影子在我身旁坐下,和我一樣用鞋跟在地面刨坑。他上身穿坑坑窪窪的粗眼毛衣,下面是工作褲,腳上是那雙我送的舊工作鞋。 「身體可好?」我試著問。 「談不上好。」影子說,「太冷,伙食又差。」 「聽說每天運動。」 「運動?」影子費解地看著我的臉,「噢,那哪裡稱得上運動!不過是每天被看門人從這里拉出去幫他燒獨角獸,把屍體堆到板車上,拉去蘋果林,澆油焚燒。點火前看門人用柴刀把獸頭砍掉。你也見過他收藏的那些漂亮柴刀吧?那小子怎麼看都不地道。只要情況允許,他篤定想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砍個稀巴爛。」 「他也是鎮上的人?」 「不,不是。那傢伙是雇來的。專門以燒獨角獸為樂,而鎮上的人是不感興趣的。入冬後已燒了好多好多。今早死了三頭,一會就得去燒。」 影子和我同樣用鞋跟刨了一陣子凍得硬如石頭的地面。冬季的鳥兒尖刺刺地叫著從榆樹枝騰空飛去。 「地圖找到了。」影子說,「比預想的畫得好,文字說明也得要領。只是遲了一步。」 「把身體搞壞了。」 「聽說了。不過入冬後就太晚了,本想早些拿到手,那樣事情辦得就會更為順利,計劃也可更快制定出來。」 「計劃?」 「從這裡逃跑的計劃,還用說!此外還能有什麼計劃?莫非你以為我要地圖是為了消磨時間不成?」 我搖頭道: 「我還以為你想教給我這座奇特鎮子有什麼名堂哩。因為我的記憶差不多全都給你帶走了。」 「不是那樣的,」影子說,「不錯,我是擁有你的大部分記憶,但不能夠充分地利用,那必須在我們合為一體後才能辦到,而這又不現實。果真那樣,我們就再也別想相見,計劃也隨之落空。所以眼下我只能一個人琢磨,琢磨這座鎮子的名堂所在。」 「琢磨明白?」 「一點點。還不能對你講。因為還沒有說服力,要把細節補充完整才行。再讓我考慮考慮。我覺得再考慮不久就可有所領悟。問題是屆時很可能為時已晚。畢竟進入冬天以來,我的身體的確一天不如一天。照此下去,即使搞出逃跑計劃我恐怕也沒力氣實行了。所以我才想趕在入冬前得到地圖。」 我仰望頭上的榆樹。從粗大的樹枝之間,可以看到分崩離祈的冬日陰雲。 「這裡是逃不出去的。」我說,「地圖仔細看了吧?哪裡都沒出口,這裡是世界盡頭。後無退路,前無通途。」 「說世界盡頭倒有可能,但出口必有無疑。這點我清清楚楚。天空上這樣寫著,寫著有出口。鳥飛越圍牆是吧?飛去哪裡?外部世界嘛。牆外必定別有天地,惟其如此才用牆把鎮子圍起來不讓人們出去。外邊要是一無所有,也就無需特意修築圍牆。而且肯定有出口。」 「或許。」我說。 「我一定要找到它,同你一道逃走。我可不想在這麼淒慘的地方死去。」說罷,影子沉默下來,接著刨擊地面,「記得一開始就對你說過,這鎮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影子說, 「現在我仍堅信不疑:不自然,且不正常。但問題在於這座鎮子就是如此不自然不正常地自成一統。因為一切都扭曲都不自然,所以結果上又一切都正相吻合,無懈可擊。它就是這樣天造地設。」 影子用鞋跟在地面畫著圓圈,繼續道: 「我們被關在這裡面。天長日久,這個那個考慮起來反倒漸漸覺得它們正確而自己是錯誤的。因為它們看上去簡直渾然天成一般完美無缺。我說的你可明白?」 「明明白白,我也時常有此感覺,覺得較之這座鎮子,自己恐怕過於渺小、軟弱、不知所措。」 「但這是錯的。」影子在圓圈旁邊畫著看不出意思的圓形。「正確的是我們,它們才是錯誤的。自然的是我們,那幫傢伙才是不自然的。我是這樣相信的,堅信不疑。否則,勢必在自己都不知不覺之間被這鎮子吞噬。被吞噬後可就悔之莫及了!」 「可是,何為正確何為錯誤畢竟是相對的。更何況我已被剝奪了作為比較二者的尺度的記憶。」 影子點頭道: 「我十分清楚你的迷惑。不過這樣想好了:你可相信永恆運動的存在?」 「不,理論上不存在永恆運動。」 「同一道理。這鎮子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和永恆運動是同一回事。理論上所謂完整無缺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然而這裡卻是完整無缺的。這樣,必定某處做了手腳。就像看上去仿佛處於永恆運動狀態的機器在背後利用肉眼看不見的外來動力一樣。」 「你發現了那個?」 「還沒有。剛才也跟你說了,這是我的一個假設,還必須補充具體東西。為此還需要一段時間。」 「把假設告訴我好麼?說不定我也可以在具體補充方面助一臂之力。」 影子從褲袋掏出兩手,往上面哈口熱氣,在膝蓋搓了起來。 「不,那怕是難為你,我傷的是身體,你傷的是心,應該首先修復的是你。要不然等不到逃走兩人就要同歸於盡。這方面我來考慮,你想法救你自己,這是當務之急。」 「我的確不知所措。」我看著地上畫出的圓圈說,「你說得很對。該往哪邊前進都看不准,甚至對自己過去曾是怎樣一個人都稀裡糊塗。一顆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況且是在這擁有如此強大力量和價值標準的鎮子裡。自從進入冬季,我一直對自己失去信心,一天不如一天。」 「不不,不是那樣。」影子說,「你並未迷失自已,不過是記憶被巧妙隱匿起來而已,所以才導致你不知所措。然而你並沒有錯。即使失去記憶,心也還是朝著既定方向前進的。人這東西本身就具有導向能力,那也才成其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則你就將隨波逐流地置身於莫名其妙的場所。」 「盡力而為。」我說。 影子點點頭,遙望陰沉沉的天空。稍頃,沉思似的閉起眼睛。 「想不明白的時候我總是看鳥。」影子說,「一看鳥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並不錯。對鳥來說,鎮子的無懈可擊也罷什麼也罷了不相干,圍牆城門號角也毫無關係。這種時候你也不妨看鳥。」 柵欄口傳來看門人喊我的聲音。會面時間已過。 「往後一段時間別來看我。」分別時影子對我耳語,「必要時我想辦法見你。看門人生性多疑,見得多了肯定提防我們,怕我們搞什麼名堂,那一來我的事情就難辦了。要是問起你就裝出和我話不投機的樣子,懂麼?」 「懂了。」 「怎麼樣啊?」剛進小屋看門人就問我,「闊別重逢,其樂融融吧?」 「說不清楚。」說著,我搖頭表示否定。 「就那麼回事。」看門人露出不無滿足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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